第204章

  他住在别墅的阁楼,母亲则住在楼下,兼任情妇与父亲的女佣。
  实事求是的说,父亲对于情妇算不上很好,但他是来自西方的贵族,他的国王让清廷的皇帝都得低头。
  对于一个出生于光绪年间、未曾念过书的华国女子而言,统治着她的皇帝都要对洋人恭敬。那作为叶安捷的情妇,便是登天的梯,是人上人的幻梦。
  她一门心思扑了上去,无论过得苦楚与否,都能找到开解自己的理由。
  杜知弦有些踌躇,一品春的饭菜,一顿便要两三个银元。
  但她想起她曾经拂过的朝笙手腕上的玉镯,咬咬牙,露出个粲然的笑:“好呀,我也许久未曾去那儿了。”
  这二人便敲定了晚餐的地址,邀了朝笙同往。
  一品春是华国人开在四马路的西餐厅,欧风东渐,不论吃得惯与否,商客官宦,银元充裕的,便去店里用刀叉、饮洋酒,谓之“时尚”。
  侍者上前,来替他们点餐,因为这里头是有一张混血面孔,于是侍者便格外殷勤些。
  叶青淇很受用这样的殷勤,也渴求更多的地位与尊重。
  他甚至是用英语说的菜名。
  侍者一愣,但店里好歹培训过,遂磕磕碰碰地记了下来。
  叶青淇问朝笙与杜知弦要吃什么。
  杜知弦不想露怯,笑着说与叶青淇一样便行。
  侍者看向朝笙,便见这雪白洋装的女子开口,说出来的英语咬字清晰优雅。
  叶青淇听着,她又要了smokedsalmon,chickencordonbleu还有其他一些他也没有听太懂的。
  他看着女子瘦而柔美的身躯——她能吃下这么多吗!
  刚刚匆匆一扫菜单,这些加起来都要十几个银元了。
  杜知弦还有些怔愣:“朝笙,你英语怎么说得比青淇还要好?”
  这年轻女子神情带上了几分厌倦:“先前和周鹤亭一道,去过很多次教堂,见的牧师都是些洋人。”
  周鹤亭。
  叶青淇很快冷静了下来。
  她奢侈是应当的。她嫁给了周鹤亭,并且在周鹤亭死后依然维持了优渥的生活。重回了学校,出入有车,回家有仆从。
  这不正是他费尽心思的目的吗?
  尽管他的心在滴血。
  但侍者眉开眼笑,立刻便把菜单报给主厨了。
  菜一道道的送了上来,银质的刀叉落在餐盘上,发出些许清脆的声响。
  杜知弦不常吃西餐,也吃不惯,但她神情不露分毫。
  她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朝笙极其熟练地用着这些舶来的餐具,手腕轻轻压在蕾丝钩花的桌布上,青碧的翡翠镯子在暖黄的灯光下有着如水的光泽。
  一直以来,杜知弦瞧不上林朝笙,却又觊觎着她的富有。
  尽管这轻浮的女子好哄好骗,脑中空空,可是林周两家堆金砌玉的养着,确实让她有了极好的气度,哪里像自己,还需要处处伪装。
  一块色泽金黄的羊排忽而出现在她盘中,朝笙笑眯眯道:“一品春的主厨手艺很不错,知弦,你且尝尝。”
  她微愕,忍不住赌气般道:“我不爱吃羊肉,膻得很。”
  “好吧。”朝笙眼中浮现出歉意,“倒是我忘了。”
  她将羊排送入了口中,眼中一点芥蒂也无。
  餐厅的环境很是不错,都是欧式的装修,窗明几净,给人雅致新潮的感觉,在这样的氛围里,杜知弦浮躁的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品尝着这些食物,时不时能与朝笙玩笑几句了。
  叶青淇更是自在,他这张面孔委实不错,引得了不少人侧目。
  他享受这样的注目。
  直到到了买单的时候。
  “二十五元?”杜知弦低声惊呼。
  她也不是没和叶青淇来过一品春,虽然不多,但没有哪次要花费这样多银元的。
  侍者轻咦了一声,他看向杜知弦,目光又落在混血面孔的叶青淇身上。
  这反应真叫人难堪。
  钱,当然能拿出来。可是拿出来,之后的日子又很是要捉襟见肘一段时间。
  虽然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道理,但叶杜二人还是感觉到了难捱。
  “我来付吧。”女子的声音忽而响起。
  朝笙拎起包,从中拿出了银元来。
  “烦请点一下数量。”
  侍者连忙接了过去,他数得很快:“小姐,您多给了些。”他毕恭毕敬,抹出了三枚银元来。
  朝笙却只接过两枚,侍者看着掌心余下的银元,连连躬身道谢:“小姐真是慷慨。”
  一个餐厅的侍者,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三枚银元。
  “今天谢谢你们请我看电影。”她回身,朝这两人笑道。
  叶青淇先是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你们”。
  这不是把他与杜知弦算作一块了吗?
  他想解释,然而杜知弦已经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总和我们这样客气做什么?”
  叶青淇:“……”
  算了——也许林朝笙那么说,是因为在意。
  他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且认识林朝笙这么久以来,于身份上,应该没有什么破绽。
  “时候不早了,便回去吧。”朝笙笑道。
  *
  钟声敲响于十点时,公馆外响起了引擎声。
  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女子的笑声。
  彼时周暮觉刚洗完澡,正坐在阳台上看书。
  远远照来的灯光落在院中,又反射到阳台的落地玻璃上。
  他垂眼,静静看向停在院外的汽车。
  第187章 黑莲花与君子(16)
  如周暮觉所猜想,她今日所见的,确实是上次的年轻女子,并那个混血的青年。
  他对叶青淇印象更深些。
  汽车停在公馆外头,大概是还要送这两人回家。
  若让阿忠去接她,便不用这么麻烦了。周暮觉心中一哂。
  他俯眼望去,高瘦的青年倚着车门,笑着同朝笙说话。
  那双碧色的眼睛直白而热烈的看向她。
  周暮觉在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很常见到这样的眼神——有时候,是他认识的某对恋人这样相望,有时候,是女子这样望向他。
  他长到这般年纪,对于感情一事向来淡薄,更不懂得何为心动,却在这一刻,被潮水般涌来的悸然所攫取。
  青年桃花般的双目低垂,眼中浮现出茫然的神色,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异样的感受。
  她与这两人关系很亲近。
  那女子恋恋不舍地挽着她的手,将头轻靠在她肩上,压皱了她脖颈下蕾丝的茶花流苏披肩。
  而浓眉深目的年轻男子则低着头,似乎是还想同她再说些什么。
  她亭亭地站在金属雕花的门前,素色的手落在门扉上。
  风吹过,垂于她肩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周暮觉手中书页翻晃,发出簌簌地声响。
  他如梦初醒,终于明白了这一刻的感受。
  春风湿漉漉的,带着润而寒的潮意。周暮觉的指尖压在诗句的最后一行,原来心里灼灼燃烧着的,是嫉妒。
  嫉妒她提及父亲时亲昵而怀念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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