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永安侯替他留了一条路——我的父亲在侯府中,替他牵马驾车。”
“我的母亲,是永安侯夫人的陪嫁侍女,她嫁给我的父亲,然后生下了我。”
池暮终于来到了仇人的面前。
“我长在侯府中,有幸与迟诤言一道识字,算他的半个伴读。”
那个总是生病的小世子,爱找他玩,看他舞枪,身体好些,就拉着他捉迷藏。
城阳公主来侯府吵闹那一日,他象征性地躲在假山里,轻易让迟诤言找到。
“阿暮,你瞧,那就是城阳公主,我的未婚妻。”迟诤言看着吵吵嚷嚷的城阳公主笑,“她好有活力,我居然觉得她有些可爱。”
他们曾经十分要好,如无意外,长大之后,他也会如父亲一般,替永安侯府的主人牵马驾车。
…
“然后,建昭十八年冬夜,你令人放了一把火。”
皇帝从他的话中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他听到这青年缓声道——
“我的父亲为了救永安侯一家,葬身大火,我的母亲,为了引开金吾卫,扮作侯爷的姬妾逃去。”
历史记住了永安侯的功绩,却没记住玄枪营五百将士的名字,不知道有一个叫池青的前锋,曾令北境的狄人胆寒,更不知道,有一个女人,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葬身于茫茫火海之中。
“而我,我就在马厩潮湿的苜蓿堆中苟活了下来。”
北风肃杀,空气压抑,粘稠得让人窒息。
昭阳殿前,银甲漠然如海,那些昔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室宗亲,勋贵名臣,毫无尊严的伏跪在地。
宿云秋身躯一软,倒了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个执掌所有人生死的青年,分明是梅苑里匆匆一瞥,朝笙身后的马奴。
……
王侯将相,岂曰无种。
高高在上的士人,贵族,皇权,只记住了他们对永安侯所造的杀孽,却看不到霖州千里,百姓苟活,看不到一个戊边士兵和侯府侍女的死。
池暮从霖州杀回洛都,洛都的人都以为他是永安侯的儿子。
但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个马奴。
这世上,惟有一个人,不问他的出身,不猜他的来路,但他踏破狄人的王庭,踩着寥落的版图,却只找回了她的枯骨。
长枪染血,百战莫死,池暮在空旷的人间又撑了三年。驱狄人,破洛都,他终于走到了皇帝的面前。
“我来此,是要替他们讨一个公道。”
“替我的父母,替我的郡主,替枉死的人,讨一个公道。”
过往人生,历历在眼。
为救永安侯慷然赴死的父亲。
为救他葬身火海的母亲。
于狄人帐中拔刀自尽的朝笙。
雁翎枪尖,干涸的血上又淋漓出鲜红的血,宿氏王朝最后一个君王被贯穿身体,钉死于昭阳殿外。
呼啸的北风盘踞在宫城上,新朝的君王大仇得报,孑然一身。
他这一生,已失去至亲,挚爱,戎马倥偬,空余旧梦,在他身后,却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贺他。
第93章 梅花如旧(一)
宿清许是题蒲书院山长宿从笙的第三个孩子。
上头虽有两个哥哥,她这个最小的女儿也没有获得被父母视若掌珍的机会。
尤其是父亲,待她格外严苛。
她须得学琴棋书画,学儒道法经,古人所谓的“君子六艺”,她都是和兄长们一道学的。
兄长们照顾她,让着她,帮她躲懒,然而若父亲发现,兄妹三人便要一起受罚。
长此以往,她便只能靠自己了。
但她在这些事情上过于有天赋,且渐渐觉察出趣味来,等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哥哥们已经比不过她。
听母亲说,她父亲是前朝皇族,年少时也是斗鸡走狗的纨绔之流。
只是父亲是如何从纨绔变成书院山长,如何成为读书人眼中的天下之师,母亲一概不愿说。
“父亲莫不是娶了母亲,才改过自新的。”她最终这样猜想。
外祖父是题蒲书院原先的山长,听说,父亲在做他的学生时,吃了不少苦头。
母亲闻言一笑,淡声道:“阿许,如果你父亲是因为娶了我后才知要改过自新,那我可不会愿意嫁给一开始还是个纨绔的他。”
宿清许在山中无拘无束地长大,已知许多先贤哲圣口中的道理,对于情之一字,似懂非懂,却在母亲的话中朦胧的意识到了一点什么。
但既然母亲这样说了,那父亲是从何时开始不做纨绔,又成了她年少心里的谜。
这一年是燕朝元朔十七年,她的两位兄长即将加冠,而她也已经十三岁,过往十几年光阴都在山中书院度过,父亲忽然在冬日的午后告诉他们。
“和我去一趟洛都。”
治学半生,从弱冠少年到天下名宿,他们的父亲历遍山河,却从未回过洛都,他的故乡。
大哥拒绝了,说要把藏书馆的书看完,他没有时间。
二哥宿清如则好奇洛都,而她性子跳脱,想到能远行,立刻便收拾了起来。
父母对于长兄的拒绝什么也没说,反倒是深深地看了她与二哥好几眼。
从绪州到洛都,走水路是最快的。
宿从笙却并不着急,或者说,若不是昭烈皇帝发来的圣旨,他其实并不想回去。
他的母亲在前朝时就已病逝,宿文舟畏罪自戕,他的姐姐,最终则埋骨修建在青州的帝陵之中。
洛都与他早就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先坐船南下,去了青州,恢宏的帝陵外,他领着一双儿女祭拜了朝笙。
“姑姑竟葬在了帝陵。”
宿从笙听到自己的孩子感慨的声音。
他看向这如山的宫殿,殿宇之下,另有地宫百里,十七年前,池暮从草原带回她的枯骨,力排众议,将皇后之名加在了她的牌位上。
青州帝陵始成,又将她葬在了这里。
为政十七年,人人皆称赞池暮是圣明的君主,惟有宿从笙,始终过不去霖州的那一场纷争。
他转身离开,终于踏上了去洛都的路途。
离开绪州时还是隆冬,等到了洛都,已近元夕。
宿清许与她的哥哥显得很好奇,因为洛都有全天下最盛大的灯会,且时移世易,燕朝风气开放,上位者仁德,这数朝古都,迸发出了新的气象。
既然父亲并不说为什么来洛都,他们干脆就玩了个痛快。
从朱雀大街之尾逛到朱雀大街之头,看百戏,猜灯谜,投壶斗草,不亦乐乎。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那灯神出来的时候,他们兄妹俩的兴奋达到了顶峰。
那是一个高达数丈的神像。
周围的百姓也惊叹不已,为着那辉煌灯火中垂眸的神明。
宿清许仰脸看去,那神像面容圣洁,神情悲悯,一双丹凤眼传神若琉璃,低垂时如明月皎然冷清。
她不由自主地转身看向宿从笙,竟觉得那神明的眸子,与父亲的眼睛有几分相似。
宿从笙沉默,其实他一直都知道,昔年的小马奴如他一样,从未走出过那一夜的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