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她侧身,避开朝笙的礼。
  “受之有愧。”杨氏的身体似乎又衰弱了一些。
  她取出一个匣子,“你托我带来的。”
  是一个描金绘翠的黄花梨木匣子,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开在匣子的四壁。
  朝笙打开匣子,里面堆满了琳琅满目的首饰,翡翠东珠,青金灵璧,应有尽有。
  纵是出身大族的杨氏,都有些震惊:“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朝笙点了点头,她向杨氏道谢,又道:“还要烦您替我看顾露葵她们,关山路远,我不欲带她们去。”
  她流丽秀润的眼睛轻抬:“也请不要将我和亲之事告诉阿从。”
  杨氏凝视着这双与宿从笙如出一辙的凤眸,缓缓地叹了口气:“总归,你们是姐弟,他如何能不知。”
  朝笙望向清河殿里满目的朱红,这座宫殿华美而庄重,是以皇权为锁的牢笼:“正因如此,不能让他知道。”
  她可不想看到宿从笙骑着马从绪州跑回来,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
  殿外宫娥张望,起声欲要催促,杨氏知道皇后不欲让朝笙和昌乐王府再有接触,她已完成朝笙所托之事,也就干脆离去了。
  她与宫娥擦身而过,没有看到深深的殿内,少女纤长的手指拨开了繁复奢美的宝石,而匣子的最下面,静静躺着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玄铁锻造出凛冽的锋芒,映着新嫁娘唇上殷红的口脂,这才是朝笙要带走的东西。
  宫娥步履匆匆地走进来,一眼就见到放于朝笙膝上半敞开的黄花梨木匣子,她被露出的宝石一眼惊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殿下,该出发了。”她催促着她的离去。
  ……
  这一日的洛都,热闹喧嚣要胜过元夕的灯会。
  晴朗灿烂的白日下,自清河殿,到西安门,乃至漫长的朱雀大街上,放眼望去皆是朱红一片。十里长街,张灯结彩,渲染出盛大的繁华。
  朱雀大街两侧,簇拥着数不胜数的人。
  百姓闻说,圣人要将他疼爱的历阳公主嫁往狄人的王庭,为大宣换来和平。
  他们其实不大清楚,洛都的圣人有几个皇子,几个公主,“历阳”“城阳”对他们来说无甚差别,但人们为这热闹非凡的氛围所感染。
  漫天的红色锦缎飞舞,落在小孩的手上,他们扬起这红绸,笑着跑在一车又一车嫁妆之后。
  “新娘子在最前面!”
  “公主要嫁人啰!”
  百姓对于那堪称价值连城的嫁妆啧啧称奇,感慨圣人真是疼宠这位公主。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嫁妆不过是换个名头,要给狄人的财帛。
  洛都外,狄人的使团已早早地在那里等候。
  索仁兴奋得不得了,哪怕他从清晨就按照宣朝嫁娶的规矩等在这儿了。
  惊鸿一面,寤寐思服。
  他深深为那样凛冽又艳丽的容光所惊艳,迫不及待想要攀折。她美丽却不柔弱,然而他确信草原的男儿能降服一位宣朝的公主,就像狄人深信他们有朝一日会完全踏破宣朝的国土一样。
  第88章 郡主与马奴(42)
  马车从朱雀大街缓缓驶向了启夏门。
  陆嘉木是作为使臣随行在队列之中的。
  他看向那辆镂金刻凤的朱红马车,从今往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宿朝笙就要委身于狄人,再不能回到洛都了。
  他觉得快意,又有一丝遗憾——遗憾最后要让别人收藏或践踏她的美丽。
  尽管他是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
  她没来求他。
  再如何跋扈,面对皇命父权,终究顺从的接受了。
  女子,到底不过如此。
  ……
  索仁终于看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车驾,他迫不及待地驱马上前。
  隔着重重的珠帘,他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绰约身影。
  “索仁,这不合规矩!”那日钦见他奔向前去,在身后惊呼。
  但索仁生平未学得半点谨慎,至于宣朝人的规矩,他更不在意。
  他掀开重重的金白二色的珠帘,惊起赤色的薄幔。
  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公主穿着宣朝的大红喜服,直垂到她脚面的广袖上,蔓延着金翠而绣的云鹤,十二面留仙裙向下拖曳,鸾凤从裙裾底向上飞去。赤金的喜帕覆住了了她的面容,她端坐宛如画中的人。
  索仁知道这不合规矩,也许会让这位宣朝的公主因失礼而哭泣,但他鬼使神差地掀起了喜帕。
  他以为她会尖叫,或是被吓哭,宣朝的女人最讲究所谓的“德”与“礼”,再骄傲的公主也不例外。
  但她只是抬起如鸦羽般的长睫望向了他
  “你一点也不慌吗?”他问。
  朝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不躲不避。
  “总归是要嫁去狄人的王庭,守你们的规矩,不是吗?”
  索仁放声笑了起来:“果然是我一眼就挑中的妻子。”
  他感到自己日夜的思念实在是应该的。
  他拽住了她的手腕:“会骑马吗?别坐马车了,狄人的新娘从不在马车里窝着待嫁!”
  真是一个蛮子。
  广袖如风,云鹤飘摇,索仁看到她抬起了手,然后他被她轻易地推下了马车。
  朝笙索性掀开了珠帘,看着跌落在地的索仁。
  “但现在还在宣朝,你得守我们的规矩。”
  索仁落在黄尘之中,却一点也不嫌狼狈,只觉得她冷淡的声音像马车前珠帘相击时一样清亮。
  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曲江在朝笙的眼前向东奔流而去,三年之前,她从青州西来,露葵还盼着,她在洛都寻得一门顶好的亲事。
  三年之后,她凤冠霞帔,却是要和亲北去。
  她回身,看到了使臣之中的陆嘉木。
  那副狐狸面一如既往令她厌恶,她知道他的卑劣,没能见到自己痛哭着出嫁,他似乎很失望。
  梅苑外的那一鞭,没能让他学到教训。
  “借我一用。”朝笙随手扯过那日钦手中的马鞭。
  绯衣翻舞,谁能想到,将要嫁往狄人王庭的历阳公主扬起了马鞭。
  朝笙决定在离开洛都前响彻她跋扈的声名,给陆嘉木一个永生铭记的教训。
  鲜衣怒马的小陆公子被抽落马背,那张为洛都贵女所爱慕的温雅面容上迸出一道自眉尾到的嘴角血痕来。
  “既然陆公子如此挂怀我,给你留个纪念吧。”
  她声音漫不经心,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情何其离经叛道。
  大婚之日,本该万事从吉。
  但现在,那位出身陆氏的公子痛苦的捂住了被刮破的右眼,淋漓的鲜血渗出他的掌心。
  宣朝有律,容有损者、体有残者,不得为官。
  从此之后,他的仕途,一门三相的荣光,再与他无关了。
  所有人都为眼前的变故惊住了。
  炽阳底下,朝笙红衣灼灼,带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居然无人上前拦下她。
  陆嘉木在剧烈的疼痛中听到那曾为他魂牵梦萦的声音开口,每一句都冷淡而傲慢。
  “这是算计我的代价。”
  她果然都知道——陆嘉木终于后悔了起来,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足够戏弄一个人的命运,以为自己能打断她的骨头,让她收起天真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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