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青山镇里逃出来的孩子们都学会了这个“技巧”。
  这些停留在曲江边的小孩们都看到了华贵异常的马车,他们蜂拥上前,希望能让那马车里的贵人看到他们。小丫头有样学样,被裹挟着跑去了。
  “小竹!”
  张平安来不及拉住她。
  洛都的贵人太多,流民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洛都外的污泥罢了。
  张平安在看到城门紧闭,守城士兵于城楼上监视着曲江之岸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马车踏着江岸疾驰向前,他骤然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
  马车里,婢女打开了帘子,盈盈的美目看到了那群蜂拥来的流民,露出了嫌恶。
  “公主,有好些流民跑过来了。”
  一群脏兮兮的小孩,浑身都是黑灰的痕迹。
  婢女素白的手放下了帘子,望向靠在软垫上闭目的城阳公主。
  宿云秋抬眼,秀美的长眉微皱:“不用管。”
  她今日要去父皇新赐的汤泉宫,往年春猎都在汤泉宫下,今年也不例外,那儿有温泉,气候比之洛都要暖和些,洛都垂柳始绿,汤泉宫中的花已经次第开了。
  她索性先去住,到时候办个小宴,让贵女们来给她解解闷子。
  婢女得了她的意思,马车便继续疾驰了。
  风声盖过了小孩的尖叫,宿云秋合上眼,轻声嘟哝了个“晦气”。
  婢女连忙去了她身旁伺候,尽心尽力让宿云秋展颜。
  张平安目眦欲裂,他支着羸弱的身体奋力向前,想把被挤到车辕处的张小竹拉回来。
  他已经跑得很快了,却觉得这几步太遥远。
  小竹呆在那儿不知要去哪,她一直是个不大灵敏的小孩,连她母亲去时,也只是呆呆的沉默着。
  有一个玄色的身影踏破河岸的青草,骤然向车辕掠去。张平安只看那黑影如破云的箭,一抹靛蓝晃过他的眼前。
  池暮认得出那是城阳公主的马车,魏夫人也认了出来,城阳或许不像那群纨绔那样恶劣,但她同样视庶人为草芥。
  何况是朝廷所盖章定论的“流民”,连户籍都流佚,死便死了。
  魏夫人努力支撑住魏巡的重量,看着池暮奔袭,身形敏捷如豹。
  魏巡曾和她称赞过,他收了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个徒弟,年纪虽不大,天分却好得惊人,天生便注定能在武学上走很远。
  魏巡郁郁不得志太久,魏夫人听了,为他高兴,却也有些犹豫地想,是否是丈夫压抑太久,以至于夸大了池暮?
  但他果然没有说错。
  在看到车辕逼近的一瞬间,少年的肌肉贲张有力,向前掠去,电光火石间将那小女孩提起,而后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了马车后的青草地上。
  她连魏巡都顾不得了,急急地跑了过去。
  “可有伤着哪儿?”
  池暮不去看那扬长而去的煊赫车驾,他应了魏夫人一声,尔后轻手放下张小竹。这小丫头似乎很呆,一副不知害怕的模样。
  张平安觉得那短短的一瞬间漫长得吓人,他冲向前来,搂住了张小竹,骂她也不是,打更舍不得。他瘦弱的身躯内充斥劫后余生的剧烈情绪,胸腔起伏,带着刺人的痛感。
  好半天,他终于平息了情绪,这才看向了那救命恩人。
  ——出乎意料的年少,面容俊朗,高大挺拔,一双润秀的桃花眼极为沉静,但看通身打扮,并不是洛都的贵人。
  张平安长长的作揖,开口的声音都发抖:“谢这位郎君,救了我女儿……”
  那样凶险的境地,他居然只是一掠一跃,就从车辕下把小竹拉了回来。
  池暮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魏夫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见他连衣角都没被马车溅起的泥点子弄脏,才终于释然的笑了:“刚刚可叫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被魏夫人扔地上的魏巡磕了下后脑勺,终于醒了酒。他走了过来,还在状况外:“怎么回事?”
  魏夫人颇有些内疚地替他揉着后脑勺,解释道:“是城阳公主的车驾。她大抵是要往汤泉宫去,不是要春猎了吗?”
  年年春猎,声势浩大。
  魏巡酒醒了不少,忆及每年春猎时的浩荡队伍,点头称是:“贵族行事向来无忌,何况还是在将将春猎的时候。只怕金吾卫都在前面替她开道吧。”他前些年也在金吾卫中当过事,很清楚皇族的排场。
  张平安抱着张小竹,从他们的几句话中拼凑出事情的原委——霖州岌岌可危,流民食不果腹,洛都的贵族们,竟还有心思春猎吗?
  他五内如焚,又觉得浑身发冷,张小竹似乎终于缓过神来,轻轻蹭了蹭父亲的下巴。张平安回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女儿的背。
  他有些自嘲,有什么好怒的,本就,命如草芥。
  第70章 郡主与马奴(24)
  池暮忽开口:“阿叔如何称呼?”
  张平安微愣,看向这少年,答道:“我姓张,原是霖州地界的人。”
  池暮便从善如流,温声称他为张叔。
  张平安只觉眼眶微酸,却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纵然沦落今日这般田地,可怀中还抱着他和妻子唯一的女儿,他得撑着。
  池暮没有问他缘何到此,却取出来一包温热的吃食。
  “是蜀州那边的手艺,不知小女郎是否吃得惯。”是他走前从那小饭馆里打包的,他记得朝笙说青州多甜食,她向来好奇湘蜀味道,他索性便趁着出城的机会给她捎上一份。
  他将用干荷叶包裹着的吃食放在了张小竹的手中,这小丫头立刻便被隐隐约约的麻香味吸引住了,把荷叶抱得紧紧的。
  张平安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他原也算生活体面,只是生活一夕之间骤变,谁曾想,今日要一个年轻的小郎君相帮。
  池暮看出这男子的不自在,不再多说什么,他既救下了张小竹,又亲眼看到了流民的境况,也便不再逗留。
  张平安抬袖,微微压了压泛酸的眼角,抬步送他们,走路时努力绷直已佝偻的脊背。等到池暮等人远去了,他看向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
  张小竹紧紧攥住荷叶的小手松开,懵然低头看去,几块碎银上已经流满了红油。
  待到走开了,魏夫人看着池暮折回了饭馆,重新买了份麻辣兔肉,忽而叹气:“刚刚那样险,你不害怕吗?”
  魏巡不赞同了:“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此。”
  魏夫人瞪他:“若没事便罢,若失手了,兴许城阳公主的马车便轧过去了!”
  思及宣朝王侯们的做派,魏巡有些悻悻然的闭嘴了。
  池暮却微微一笑:“我对我的身手很有把握。”是真的很有把握,所以救人的时候格外的坚定无惧,他已能依仗自己救下想救的人。
  尽管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魏巡虽不敢再说什么,却拍了拍池暮的肩膀以示赞同,便听得他声音沉静——
  “况且,我也被人救过的。”
  曾在连天的大火中质问命运的残酷,也在冰冷的曲江中被人救起,被人珍视,被人信赖,那些翻涌的恨最终沉默地掩藏在最深的地方,原定的轨迹中,池暮本应该在在最后成为一世而亡的暴君,却在今生对素昧平生的人伸出了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