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很黑了,连楼下散步的人声也隐去,明月抱紧书,往窗台下面看,只有路灯,她又走动起来,她一会儿靠在窗帘上,一会儿跑去卫生间,凝视镜子里的自己,她的嘴唇鲜红,像发烧,眼睛那样大,那样黑,像有个硕大的月亮照在上面。她心里有什么东西,一下生出来,从没有过的,几乎把人弄哭了。
她摸摸脸蛋,也是这样烫,她完全理解那一声声呼唤,她要死了。心里的火烧起来,她突然很想家,想李万年,想杨金凤,想棠棠,想一天天,一月月,打庄子上头过去的星辰。太阳急速西沉,月亮又快快升起,范小云,卓腾,刘方圆,张蕾,老师们…………也都远去。她不是旧的自己了,有了新的念想,她觉得背叛了故乡,背叛了家,她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碎,真的淌下眼泪。她懂了为什么会别扭,为什么会可耻地高兴,她的心跳得生疼,十分难受。
李秋屿进家门发出声响,她如梦初醒,飞快跑向书房,地板踩得咚咚响。李秋屿有点疑惑,走近找她:“洗漱好了吗?”
明月不敢看他,她一回头,就会看见硕大的月亮,她坐他的椅子上,翻着他的书,十分僵硬,好像动一下,李秋屿就会发现她灵魂里的秘密。
“明月?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他笑着靠近,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明月猛得站起,朝外跑去,一头扑进沙发,她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哭。李秋屿站沙发旁,看她良久,她像是伤心坏了,他终于弯腰把她肩膀扳过来,明月哭花了脸,头发黏着眼泪,面孔熟透,李秋屿摸了摸,还没问她,她抽噎说:“我不舒服。”
“生病了?”李秋屿探探她额头,“哪里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他说着就要扶她起来,明月却摇头:“我不去,医院治不好我。”
李秋屿说:“听话,咱们到医院看看,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见她神情涣散,也有些不解了,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她好好的,像只快乐的小动物。
明月又倒向沙发,她没了力气,他以后会结婚的,会有个家,会生娃娃,他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说话了,她得到,注定要失去,人跟人就像天上的云彩,短暂混一块儿,叫风一吹,各自流散了。风就是时间,表里的滴滴答答,时间才不会管这么些个事,人世的聚啊,散啊,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她的心顿时痛苦不堪,像承受锯子。她也会长大,跟人结婚,跟人过日子,她受不了这种想象,她离开庄子,不是为了遇着这样痛苦事的。
“明月,生病了很正常,也许是有点中暑,去医院看看好不好?你这样,我实在没法放心。”他好声抚慰着她,明月望他一眼,“你早晚会放心的,不用再管我了。”
李秋屿看看她,先去找温度计,她没发烧,但浑身烫,眼睛都跟着红热,他给她弄了点温的柠檬水,叫她喝下去。他摸摸她头发,还有点潮潮的,没干透,李秋屿拿来吹风机给她吹了会头发,明月任由他摆布,她显得非常脆弱,书叫她高兴,叫她难过,书做完了这些事还是书,不说怎么办,叫她自己看着办。书没有把寂寞带走,带来了更深的寂寞。
“好受点吗?”李秋屿仔细观察着她,她呆呆的,不像普通生病,神游物外的样子,他也不知道她受什么刺激了。
“今天出去了?”
明月有气无力摇头。
“跟家里打电话了?”
她还是摇头。
“接到什么电话了?”
明月又捂住脸:“都没有,你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李秋屿捏着杯子,陪她坐好一会儿,他几次看过来,明月都很烦躁地不叫他看自己。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你去睡觉,快去。”明月推搡起他,李秋屿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明月声音像坏弦子:“你会睡着的,你早晚会睡着的。”
李秋屿说:“我一直觉得,以咱们的关系,我是能过问你的,你也许是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不好再跟我说,但我还是希望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能第一个想起我。”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我为什么要第一个想起你?你凭什么要求我这样?”明月忽然愤怒了,“我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家里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喜欢什么,什么性格,念书怎么样,你什么都知道,最后走了,我呢?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你只管来,想干什么干什么,我只能接受,一无所知,再看你走远,消失,像没认识过你一样。你可以想怎么影响我就怎么影响我,我讨厌你,我现在开始讨厌你了!”
她激动地要命,对他有十足的怨气,她一边说,一边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事情,便说得更多,说出去的话,又刺激着她新的思考,开始大发脾气。
李秋屿沉默听完,问道:“你一整天在家,都在想这个事吗?”
明月咬起手指甲,眼睫毛黏成了团,扑闪着眼。
李秋屿说:“咱们昨天还好好的,有说有笑,我想着回来跟你说说话,一天就可以这么过去了。可能吧,我比你大很多,你还没成年,我能影响到你,但你这么聪慧,早晚会成长起来,发现我不过就那么回事儿,我说的,做的,都不再是你当初认为的那个样子,我是个普通人,在你心里会褪色,也许现在已经开始褪色,可能是某个瞬间,你突然意识到了,所以才有今晚的事。这没关系,我替你高兴,没有人会完全影响你,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念初一,已经有了十几年生活的经验,有自己的认知、判断。你是个本性很好的孩子,也很坚韧、上进,我没那么大能量,去影响你心智,如果你真觉得跟我相处让你不舒服了,觉得我不好,我可以退出,但对你的资助不变,我答应过你奶奶的事,永远作数。”
明月眼睛湿润着:“我没说错,你就是这样的,只管来,又只管去,我从头到尾,只晓得你叫李秋屿,在酒店工作,你其实压根没把我当回事过,可能在我之前,还有之后,你都资助着旁人,你对帮过的人记忆模糊,往后名字八成都记不清了,人家却要记你一辈子。你晓得怎么动人家的感情,自个儿倒没事,人想多记着你什么,到头来发现,只有李秋屿三个字。”
她心中的风暴无法停歇,真正给她羞辱、痛苦的恶棍,不是李秋屿,她的愤怒对恶棍毫无用处,只会招来耻笑,她是多渺小啊,平平无奇,什么力量也没有,在杨金凤受难时,只有孱弱的单薄的一具身体。读过的书,脑中壮阔的想象,都像齑粉,现在又到了那样的时刻,都像齑粉,李秋屿明明于她是有大恩的人,大恩如大仇,她突然就跟他有仇了,怎么这么荒谬啊,人怎么能这样?明月心里一阵阵紧缩:他一定也恨着我了,觉得我不是好东西。她被这个念头弄得脸色转白,红晕慢慢消失,嘴唇冰冷,剑拔弩张地注视着李秋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