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陈朝清端起白玉茶杯, 遥遥地跟她碰了碰。
  南蓁几乎丧失了所有知觉, 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她感觉自己扯开嘴角, 抿了口热茶,滚烫的。
  尖锐的刺痛在她上颚烫出一圈皱缩、发白的泡。
  舌尖不自觉舔了舔那块即将脱落的皮肤,疼痛起码让她知道自己还没死。
  陈朝清又和陈厌说了什么。
  她没听清。
  耳鸣从始至终都没有消失。
  仿佛隔着一层防弹玻璃,他们的声音迟钝得像另一种嗡鸣。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那块肉几乎被挖破。
  南蓁失神地看着陈厌望过来。
  依旧是那张如山泉般凛冽的脸, 她从来没看透这片纯净之下藏着什么。
  她忽然想,一直以来,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看她在他面前装着若无其事的?
  他们朝夕相对,陈厌是什么时候和陈朝清联系上的,她竟浑然不知。
  她真蠢。
  每每在她内疚的不敢看他眼睛的时候, 他是不是也在偷偷嘲笑她的自作多情?
  此时此刻,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想看到她惊讶崩溃,或对他愧疚到痛哭流涕?
  陈厌大约是被她可怕的神情吓到, 她看见他猝然收紧的眼眸,汹涌的黑色铺天盖地朝她狂涌而来。
  突然间, 南蓁认知里的世界整个颠倒。
  天地对调,脚下深色的大理石出现在头顶上方,沉重的随时要倾轧过来,音乐开始倒转,滋滋啦啦的卡顿像某种可怕的信号,她耳鸣更重了。
  强烈的恶心感在胃里不停翻绞,拼命忍到最后一秒,她陡然起身冲出门去。
  陈厌几乎同时追了出去。
  秘书见状正要派人前去查看,陈朝清却抬手制止。
  “让他们自己解决。”
  “是。”
  白玉杯中茶汤清澈,清香四溢。
  是好茶。
  他放下杯子,浑厚的嗓音不怒自威,“约一下林氏企业。”
  “是。”秘书恭敬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餐厅中,陈朝清看向窗外茫茫夜色,浑浊的眼珠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阴翳。
  -
  酒店后门有一条山道,连接着半山上的独栋别墅套房和山下的大路。
  道路两旁漫山的荼糜,在夏季末的黑夜里拼命绽放。
  浓绿到发黑的枝叶如同月色的鬼影,白色花朵点缀在阴影之间,也被染上不洁的灰暗。
  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木然地看着南蓁跌跌撞撞在这路上。
  刚下过雨的闷热空气里,浓烈的土腥味和柏油马路的味道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鼻腔和气管。
  想吐,吐不出来。
  她忍不住弯腰咳嗽。
  陈厌一直跟着她,看她踉跄着快要摔倒,他快步上前扶住她。
  “小心。”
  “别碰我!”南蓁条件反射般一把挥开他。
  月色寂寥,菲薄如流水。
  荼糜花的芬芳,浓艳昏暗地将他们包围。
  南蓁余光看见他被打偏的左手,僵硬在身侧。
  修长而匀称的五指,劲瘦的关节中蕴含着少年坚实的力量。
  这只手本该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偏偏无名指与中指的凹陷处,一道碍眼的疤痕,突兀横生。
  残破,颓唐。
  不知所措。
  陈厌太过冷白的肤色,肉眼可见浮现出的赤红。
  南蓁心中一阵刺痛,回过头时,面上冷得像冰,“你这算什么,报复我吗?”
  她失温的嗓音嘶哑,比呵斥更让人煎熬。
  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陈厌黑眸有短暂的震动,错愕之后,他被阴影覆盖的眉眼中是无尽幽暗的深邃。
  他上前两步,额发投下的阴影随着距离变淡,最终只剩一层灰色的薄雾。
  他在雾里看着她。
  “我没这么想过。”
  “你没有?”南蓁像听了个笑话,“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早知道我要来见他,在家里的时候你就暗示过我们会在这里见面。可笑我甚至不知道你们已经父子相认了。”她冷冷扯着唇角,陌生的眼神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过去一年,她自以为手握王牌。
  无论是陈朝清还是章俊良都可以任她摆布,但现在看起来,被摆布的人是她才对。
  陈朝清早就知道陈厌在她这里,陈厌大概也早就猜到她留下他的用意了吧。
  是啊,他是游静云和陈朝清的儿子,又会蠢到哪里去?
  真正愚蠢自以为是的人,是有她而已。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感到背叛和中伤,但偏偏让她看清这一切的人是陈厌。
  南蓁竭力保持着镇静,冷声道:“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朝夕相处,我以为你是相信我的。可现在看起来,你瞒着我的事不止这一件两件吧?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大可以跟我说实话,只要你说你想回到陈家去,我不会阻拦你。可是你呢?你今天晚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看我在你们父子面前出丑,你很开心吗?”
  她用力的呼吸,燥热的夜风压不住心头的火。
  下午还在家里给她送咖啡的人此时站在面前,却模糊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南蓁陌生的目光像一把刀,狠狠插进陈厌的胸口。
  瞬间的剧痛让他漆黑的眼眸瞬间结冰。
  “那你呢。”他突然问。
  南蓁一顿,“..什么?”
  山路上有车上来,车灯如潮水漫过他阴沉的脸,又逐渐褪去。
  他眼中的冰川露出浅浅一角,那巨大的暗影已足够将她吞没。
  “你今天瞒着我来这里跟他做交易,条件是我。老实说,我很好奇,你究竟想要用我换取什么?”
  他话音落下,乌云和雷声缓缓落在两人头顶。
  陈厌晦暗不清的脸让南蓁血液倒流。
  心神俱震。
  他果然都知道了。
  看着她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围绕在陈厌周身的气流灌了铅似的不断下沉,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几乎结了冰,“对你们来说,我是什么?棋子,筹码,还是一条狗?”
  他严寒的声音席卷了整条山路,一阵急风让道路两旁的荼糜花墙全都颤抖了起来,耳边簌簌的声响连绵不绝。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
  “你以为游静云很爱我?不,她只爱她自己。她厌恶我的存在,恨我耽误了她宝贵的年华,她做梦都想用生育我的那两年去换回陈朝清的片刻爱意。在她眼里,我只是一颗棋子。一颗影响了她前半生,而她后半生又不得不利用的棋子。”他音调急转,眉目间的阴鸷模糊了他的神情。
  陈厌说:“被所有人憎恶厌弃,是她对我最大的诅咒。”
  南蓁胸口猛地一窒。
  一股莫大的悲凉从心底升起,她似乎又开始耳鸣了。
  面前人压低的眼睫与呼吸仿佛在竭力压抑着什么,“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对我好,并不是真的对我好,你关心我,只是在关心一个工具是否趁手。不管我多努力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对你来说,我始终都只是你的包袱。即便如此,我仍然抱着些幻想,也许你是真的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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