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我身为德故,不知疲倦。”
言毕,弯弓搭弦,一箭向长空而去。
而后,他抬手取下第二箭,继续道:
“我身为贤思,不废岁月。”
第二箭向天门而去。
“明德教化,饶益众生。”
第三箭向先圣久眠的深谷而去。
他取下第四箭,众人依旧垂首静候,却不闻脚步之声,依稀有些困惑,遂抬首想瞧个究竟。
然而,长箭搭弓,礼器相抵的却是大长老微垂的头颅。
那人神色清冷,目带空寂,依旧用那悠缓的声音,缓声道:
“狐狼野干坐高堂,礼教悲鸣。”
冰冷的音声让老者微垂的头颅不敢抬起,近处观礼的众人大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一旁呈箭的五长老察觉不对劲,抬首看去,见此场景吓得腿软,眼看便要跌下长阶,随即又被人给提了起来,抬头便见提着自己的正是赵如胜。
他神色肃穆地将五长老提溜起来,而后又恭敬地退下,全程未发一言。
裴钰执箭看着老者微垂的头颅,按祖制,礼成之前,呈礼之人不得抬首冒犯,因而他依旧低垂着头颅,哪怕前方有人以利箭相对。
大长老比任何人都重裴氏之礼,这也是为何裴钰撤下了惜兰园的青山军,不废一兵一卒,只需按礼相迎,他便会亲自踏上今日这场鸿门宴。
“大长老,可有话要说?”裴钰的声音依旧和缓,不见锋利之色。
老者垂首,目光定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裴钰儿时,他讲与裴钰的话。
“裴氏家主坐世族首位,不当为任何人逾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从前的时光氤氲,记忆模糊,但彼时他说此话时却是真心的教诲。
此刻对准他头颅的这支箭不仅是为了云馆的夜,还有太祀逾越之举。今日他欲当着裴氏众人乃至天下人的面杀他,便是要震慑太祀过高的权力。
忽有大风起,卷起长袍翻飞,却吹不散那人弓箭之上的冰冷。
自看到裴钰发中的银丝,老者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他不悔自己的行为,唯一后悔的便是选了庄氏那蠢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朗声道:“回家主,老朽无话可说。”
弓弦绷紧,利箭卷着山风迸发而出,穿入脖颈,一箭封喉,满是寂静。
赵如胜适时出现,将老者接住,而后与一名青山军兵士如扶着常人般,将尸首带了下去。
一旁三名涉事的长老吓得早不敢动弹,若不是裴钰手中已无箭可用,他们怕是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做鼠辈般逃窜。
裴钰目色若幽昙,扫了一眼一旁的传礼官,那人煞白着脸色,和着此刻扬起的大风,朝长阶之下高呼:
“礼毕!”
一时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溢满山林。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下山的人
聂起窜入步道旁的丛林,自众人身后往上跋涉,而天门道越是往上,那些喧嚣与欢呼之声便渐渐消弭,他略有些疑惑,遂探出头去欲看个究竟,但面前的人将他当了个严实,也看不分明。
“哎哟,你小子怎么从这窜出来?”
一名华服长者被他的行为惊了神,赶紧将人从林中拉了出来,嘴里一边念叨着“有失体统”,一边还是为他让出了一个位置。
聂起拱手见了见礼,便探头往上看去,这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那不正是窦氏的二姑娘么?
此刻,她与裴氏众人一同静静地看着天门一线的方向。
他顺着众人眼神,便见到那天门之下,十二名裴氏子弟面带白玉面具,而他们的上首,那天门之下,一人长身玉立,若欲羽化之仙,那人将手里的长弓递给了一旁的礼侍,看样子,今日执射礼的便该是他了。
裴氏祭礼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换言之便是天门之下的那人。但自裴九公子之后,尚未听闻裴氏再出那惊才绝艳之人,这让他有些好奇那人的身份。只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天门下的十三人皆面戴白玉的面具,让人看不分明。
“长者,请问今日执礼之人是谁?”
听闻他这般问,那名为让位的长者却只是笑了笑,道:“观礼勿多言。”
聂起微微愣了愣,遂告罪后静候着。
不远处,阿笙微蹙着眉,看着裴钰缓缓放下旭日弓,那弓身长大,近有她半人之高,裴钰执弓的手略显颤抖,却还是完成了他欲做之事,而后便将弓交换给了礼侍。
此刻,她心中念着的是裴相衣的话,针刺之术只有短暂的效果,而祭礼冗长,裴钰随时可能脱力,须得在那之前寻个理由将人带走。
裴相衣为难的样子阿笙还记得清晰,他道,如今裴氏各脉在诸国扎根,反观主家一脉却血脉单薄,若是裴钰倒在这些人的眼前,定然会引来诸多猜测。
也是在这一刻,阿笙方才明白那些太祀长老为何甘愿冒险。
山风拂起她耳边的发,也让她微敛了眉目,连裴氏一个族医都关心着家主后嗣之事,可见裴氏族内盯着裴钰的人便不在少数。
从前,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荣光,如今,他们寄希望于裴钰为他们守住一脉的威严。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离原先生讲的话,天之骄子为何总是早夭,并非如世人常说的天道损溢,而是因为他承载了太多旁人的希冀,那些人以自己无法做到为由,将人生的重量都转嫁给了他,而被转嫁之人只能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重量,直到彻底倒下。
疾风卷过一线天门,将礼乐之器刮得叮当作响。天门之下,礼侍垂首上前,提醒那人,可从旁离开了,但他却并未随礼侍离开。
他看向那冗长的天门道,延绵而下,仿若一条天梯,笔直地落入凡俗人世。
众目睽睽之下,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白玉的面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这个举动引得裴氏众人惊愕。
“家主。”
礼侍欲提醒他,若是被长道之下的人知晓裴九公子尚在世的消息,他名声难保。
然而,裴钰却只是含着浅笑将手里的面具递给了他,便抬步往长梯走去。
太祀的礼侍们见此欲去拦着,却见赵如胜等人一手扶上腰间的配件,当即吓得退了回去。
裴钰看了一眼众人朝他投来的目光,里面夹杂着担忧与疑问,待他走得这般近,他们才看清他墨发不再,一时皆静默了下来。
片刻之前,他才亲手处决了太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长老,此刻却已然换回了温润的眉眼,看着席间的裴氏众人。
他缓缓扫过这些人的脸,许多人他是不记得的,然而他端持的礼却是面向他们所有人。
裴钰缓缓抬手,朝众人一礼,一双眉眼似敛着天光的潭水。他始终噙着谦和的笑意,而后朗声道:
“诸位,自出生以来,承蒙厚爱,钰不敢有负,始终以圣贤教训自束,然我不过凡骨一具,非大德天生,亦受七情之苦。”
“今日,我欲放下过往种种枷锁,也放过自己。天下人的谩骂也罢,不解也罢,我自当承受。”
“不求诸位体谅,但请莫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