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月前,窦氏的船刚入江淮便遭遇大火,船上数人失踪,此事对于江淮而言本不该是一件大事,却引得裴氏调遣族兵亲自调查,看裴九公子这态度,这件事绝不会重拿轻放了,庄氏断不可惹上这一事端。
  “庄大公子既然来了,便认一认这些是否是你庄氏的人吧,省得误伤了。”
  说着,便见几名兵士模样的人压着两名身着简装的男子到了庭院之外,这主家院子进不得腌臜之人,因此兵士并未将人往里带。
  裴钰这话说得客气,但那些人除了衣衫完整的之外,浑身上下便没一处完好。
  庄凌峰不过扫了一眼,该未看清,便拱手与裴钰道:
  “不用看了,九公子,我庄氏从未派遣任何人对窦氏出手。”
  庄凌峰又看了一眼,神色还算祥和的老者,继续道:“我父让我带句话来与九公子,窦氏二姑娘毕竟记在裴老夫人名下,老夫人的面子庄氏定然是给的,无论帝京发生了什么,都是各凭本事,他不会去与一个小辈计较,人,更不可能动。”
  庄凌峰这话一出,便见老者的脸色可见地难看了几分。
  裴钰依旧端着谦和的笑,庄凌峰的话已经说得明白了,但他还是将事挑出来与庄凌峰道:
  “那大姑娘所为……”
  “与庄氏无关。”
  庄凌峰此话说得利落,又带着冷淡之色。他出口速度之快,饶是裴钰也有些意外。
  庄氏子嗣之间的纷争裴钰不愿多理会,但今日庄凌峰前来代表的是庄家主的态度,裴钰便是要将庄翎月所行所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众人面前挑明了,让他们知晓庄氏的态度与立场,也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一个女娘耍得团团转。
  这几个族老从前可没少被庄翎月借势,她那贤淑的名声便是这些人一口一个夸赞给夸出来的。庄翎月在帝京能犯世族的大不韪、建世族与寒门同席的学舍,也是这些人在身后保驾护航,而他们看中的可不是庄翎月,而是她背后的庄氏。
  如今庄凌峰亲口否认庄翎月所行与庄氏有任何关系,那么他们此前所做便不过是白费功夫,庄氏根本不认这人情。
  果不其然,这院中几人得闻庄凌峰的话瞬间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裴钰神色浅淡地扫了这几人一眼,最后落回到大长老的身上,他此时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显然庄凌峰并未将他带去的话听进半分,更何谈替他认下此事,庄氏为了撇开关系,甚至愿意与自家女儿划清界限。
  第二百九十八章 顽石于缚
  裴钰神色清冷地扫了一眼大长老,而后对庄凌峰道:“劳烦二公子走这一趟了,今日上善阁有宴,二公子若不急着返程,还请赏脸,现下长珩他们应该已经去了。”
  裴钰这话说得客气,庄凌峰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当即明白这是裴钰欲处理族内之事,不方便他在此候着。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
  庄凌峰垂首见礼,却是连个眼神都未向其余之人投去,便带着仆从阔步离开了园内。
  裴钰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看向一旁站得手足无措的几名族老,缓声道:
  “诸位,裴氏以文德立世,德不配位者该当如何?”
  听得他这话,几人脸色煞白,当即垂首,拱手道:“当让位于贤德之人,我等自当去太祀请罪。”
  听完此话,裴钰眸中不见任何笑意,管事恰逢其时地走上前来,将几名族老请了出去,又让庭外候着的那些人全都遣退了下去。
  庭风寥落,一时便如那散了场的戏园子,让被剩下的人略有些恍然无措。
  大长老看着裴钰走向那长廊,这惜云阁建在高悬之地,长廊的侧旁便是山崖,放眼望去是一片山林之色,这里是裴钰从前习字念书的地方。
  大长老看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知他今日将人全都唤来这里是另有深意。
  若裴钰想知道他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并不难,但却并未直接拆穿,顾念的便是儿时照拂的情谊。
  裴钰出生便负担着一族的荣耀,那礼教无双之名裴氏可以主动不要,但却不能在一场阴谋中被剥夺,裴钰的出生不仅是裴氏对抗天家的后盾,也是裴氏保持世族地位不衰的冠冕。
  因此,裴钰自小便由各国名士教习,族内对他的期望全都变成了缚身的枷锁,一个五岁的娃娃每日便要起早贪黑地修习圣贤之道,还要应对天家时而投来的试探,和族内欲取其地位的阴谋。
  就连生母阮氏对裴钰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拿回父亲当年的荣光。
  小时候的裴钰经常在噩梦中惊醒,夜的深沉便如巨大的牢笼,捆绑着他动弹不得。
  那个时候,阖族上下无一人看出他谦逊的皮囊下藏着不堪重负的魂魄。
  裴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大长老时,他虽不见老态但发色中已然有了银丝,他的白袍在风中鼓动着,整个人飘飘如山中仙人,仿若下一刻便要从这尘世超脱一般。
  长者看向他眼中的疲色,笑得若三月徐徐而来的暖风。
  “娃娃,累了便累了,不用撑着。”
  那是裴钰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那一日,大长老偷偷带着裴钰去逛城中的集市,吓得祖宅那是一个鸡飞狗跳。
  大长老教给他,这世上除了日月规矩地轮转,还有狂野不羁的长风。
  而如今,正是这个教给他不应活在方寸之间的人要抹杀他的选择。
  念及此,裴钰微微敛了敛眉目。
  老者静静地看着裴钰远眺的背影,良久,方见他回首,依旧是一副浅笑如云的神色,缓声道:
  “派去追杀窦氏的鹰隼我已经全部处理了。”
  “大长老,你食言了。”
  这话说得轻灵,大长老的神色亦是淡了三分,鹰隼是他多年的心血,裴钰说杀便杀了。
  他细细地看着那个从小便脾性温润的孩子,世人皆道他玉骨天生,但玉哪有天生便是暖的?他狠起心来,怕是自己都要自愧不如。
  但这样的人才天生适合裴氏,才能为裴氏家主。
  大长老几步往前,看向廊外的山色,叹了口气,开口道:“纵然你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裴氏的主母心中、眼中只能有裴氏,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束缚,你我皆知。”
  “我了解过那丫头的过往,是个有大主意的,但她无论家世还是为人,都不适合裴氏,她一直这般耽误着你,耽误着我裴氏家主一脉后嗣的延绵,你当真以为太祀能一直容忍?”
  大长老看向裴钰,垂老的眸中有着柔和的光,他在裴钰与他说出那番“怕裴氏主母之位折辱此女”的话时,便看懂了裴钰心中谋生的那个想法。
  “阿钰,你是裴氏多年的心血,裴氏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你做不了决定,不如我来替你决定。”
  山谷里似有悠悠的风声如凤鸣而起,吹皱了那一湾如画的眉眼。
  面对大长老的话,裴钰很快敛了眉目,如常地坐于廊下,微微仰头看向老者,神色清明,不见半分犹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