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重楼之内,烛光环伺之下,一个清冷的身影跪于堂中,他面色苍白,额间尽是细密的汗,却依旧身姿笔直,不敢懈怠。
  烛光点亮了那双沉寂如水墨之色的瞳眸,他微微扬头,看着堂上悬挂着的裴氏先祖画像,那般专注,仿似要为他心中的那一场诘问寻一个结果。
  太祀请家法,处以鞭刑,每日十三鞭,连刑十三日。
  十八位长老终究还是宽厚了裴钰,明白他此举是为了匡正学识坦途,但作为裴氏之人,自身立场亦不得不考量,因而重楼只燃十三层。
  待刑武卫退去,管事赶紧带着人入内,一眼便能看到那人血渍浸透的衣衫,他赶紧着人将裴钰扶了起来,眉头深锁着看了一眼粘连在身上的血衫。
  已经连刑了六日,这伤口反复被鞭笞,如何能好,每日都不过用药在捂着。
  裴钰被人扶了起来脚下几分虚浮,这些人又不敢去碰他的背部,只能这般扶着人往后堂去,刑罚期间,人是无法离开的,就连这入内伺候伤口之人都是老夫人据理力争而来。
  管事带着众人已经十分熟悉地为裴钰清理、换衣、上药,若非看到裴钰额间细密的汗水,旁人也看不出他的痛苦。
  见此,管事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九公子自小便是这般的性子,苦的、疼的从来不与人言。
  这背上的药有缓痛的功效,见裴钰终于肯闭上眼小憩,管事遂才带着人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刚走下重楼所在的半山,便见阿四已经在那候着了。
  “如何,可有告诉公子?”
  管事听闻这话不由皱眉,“九公子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管得了那些事?”
  “既然是族内的决定,你也就别忙活了。”
  阿四听闻这话急了,当即就要自己前往山上,被管事几人拦了下来。
  “云山楼岂是你能随意闯的?别害九公子再为你受罚了!”
  听得这话,阿四眉头深锁,脚下的步子却还是停了,趁着这个空挡,管事把他又往后推了推。
  “这件事是大姑娘的决定,她如今是西州太后,这本就是两国之间的权势之争,她可以全权决定,你又何必多生事端?”
  阿四得闻这话,不由道:“轩帝与公子有血仇,他在意裴氏的大局,所以未动族内一兵一卒只身去复仇,现下他们怎么忍心让公子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管事知阿四心中所愁也是为了裴钰,软下了语气。
  “九公子此前要去复仇,族内没人反对,这已经是各位长老所给予的尊重。”
  说到这,管事不由叹了口气,“阿四,裴氏并非一言之堂,你该明白的。”
  面对阿四的愤怒,管事罢了罢手,“九公子现下需要休息,老夫人也不会让你这个时候去打扰。”
  管事话语之间不见半分退让,阿四自知与他多说无益,他抬眼看了看灯火高亮的重楼,而后转身愤愤离开了。
  管事看着阿四离去的身影,又是一声长叹,裴氏之内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大姑娘与先家主亦是姐弟情深,她做这番决定又岂是完全由心?
  坐上高位者既受瞻仰,便也要丢掉个人的得失。裴妙音也罢,裴钰也罢,在大局面前,他们只能是西州太后与裴氏家主。
  管事望了望远处城中的灯火阑珊,而后带着人走入了夜的深沉。
  帝宫永寿殿内灯火通明,内殿宝座之上,老者略微有些疲惫,不由扶上了额头,候着的嬷嬷见此不由开口道:
  “娘娘,不如今日先歇息了吧,明日再传大公主。”
  闻此,太后罢了罢手。
  “我不过半月未盯着她,便能出这般动静,现下不招她问个清楚,我心难安。”
  这话正说着,便听闻殿外来报,大公主到了。
  合德还穿着白日里在殿上的正服,低垂着头颅走到了殿前,而后直接跪下,以额触地。
  “孙女不孝,求皇奶奶原谅。”
  合德自小在二老面前就是个撒娇的性子,即便今日在大殿之上也未行此大礼,太后赶紧让嬷嬷将人扶起来。
  合德起身之后却依旧低垂着头颅,等着太后的训斥,然而良久,得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你自小我便教过你,不要为了男人的权势牺牲你自己,你这又是何苦?”
  闻此,合德抬眼间已经红了眼眶。
  “皇奶奶,我只是想保下父王。”
  合德的声音噎了噎。
  “我知道,皇奶奶是想让皇叔站出来,但皇叔能在此时坐收渔翁之利,您能保证他的身后当真清白么?”
  “若是他入主东宫,父王的王位当真坐得稳么?”
  合德这两问让永寿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太后于情急之时找上宗亲王,只因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是最佳的人选,但合德这两问,太后亦是无法回答。
  “皇奶奶,于我于您,都只有父王一人了。”
  合德拿出了血缘之亲,而非君臣之仪,她知晓坐上权势之位的人心能有多硬,太后自垂帘听政之后,未必还会如从前那般一心帮持自己和她那个发了疯的儿子。
  所以她唯有拿出血缘之亲,试图软化太后的心思。
  她扫了一眼太后的方向,然而殿内灯火过于明亮,晃了她的眼,一时也看不清什么,而后又低垂了头颅。
  良久,太后方才开口道:“你与西州谈了什么?”
  不再是心疼的慰问或苛责,太后的这一句话让合德垂在身旁的手不由握了握。
  “我与裴太后谈了三件事。”
  “其一,和亲事大,我为央国嫡长公主,我出嫁的礼制需按祖制办,留于两年的制备时间。”
  合德顿了顿,继续道:“两年时间,足够我将剩余的事料理干净了。”
  “其二,裴太后会出面说服裴氏助四弟坐稳东宫之位,并扶正父王的皇权。”
  “其三,待东宫协政之时,西州向东境贩售的所有商贸之物,但凡经过央国境内皆减免五成税赋。”
  第三个条件一出,太后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若是西州货物能以五成税赋流经央国再入东境其余诸国,而西州却无须同等对待央国,在他国看来,这便是央国在变相地向西州纳贡。
  合德这三件事,不仅屈辱了自身,还将央国颜面也折损了进去,难怪西州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你荒谬!这等条件岂能答应?”
  太后一时怒极,不由咳嗽了两声,惊得嬷嬷赶紧为她顺气。
  合德见此,赶紧垂首拱手,道:“皇奶奶莫急,我并非没有后手。”
  见太后缓了缓气息,合德方才继续道:
  “减免的赋税,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收回来。”
  太后微蹙着眉,催促道:“比如?”
  合德继续道:“比如,西州西北土地贫瘠,一直需要从东引进豆类等主要粮食填补空缺,我们可借这一步棋反制西州。”
  西州粮食补缺之事一直是窦氏女在操持,太后念及此便不由眉头又是一紧,这窦氏并非是个软柿子,她已然领略到,合德却还是敢将念头打到她身上去。
  “窦氏手里的东西可不好取,她还有安南关那边的支撑,你可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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