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此时若不彻底退下来,那他林海今后连“祈骸骨”机会都不可能有——而这还要看在他有递交投名状的路子,而今上也愿意放他一马前提上。
  他不知道林斐玉在波云诡谲京城里是如何运作,也没有想到今上当真高抬贵手,让他从两淮盐政位置上退了下来。
  林海想起作为今上心腹继任者那同情的眼光,不由面露苦笑。
  局外人还以为他这个上任两年不到的巡盐御史是败走麦城,被皇帝不留情面撸了个精光,却不知道这几月来他是如何心焦,担心今上必要得个好名声,让他林如海死在任上,再来接手摘果子!
  他看着眼前一年温和青年,喟叹道:“何止是黛玉的心病,你便是连我的心病也治好了!”
  斐玉扫一眼好奇听着大人对话黛玉,莞尔一笑道:“先生可当晚辈是医者仁心,心善纯良?若这样想,可就错。”
  “先生自答应去往岱殊,没个十年八年,怕是下不了寒山,若在山上看见什么不顺眼事情,还恳请先生莫要惊惶,届时您责备晚辈,虽无妨,却也无用。”
  第56章 第五十六回
  自从听到斐玉这一番似打趣又似威胁的言论,林海心便悬了起来。
  他不是新出茅庐,眼空心大毛头小子,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本能形成了一种敏锐的政治嗅觉。
  脱离了对失而复得亲子慈父之情,林海以一种全然审视的态度再去观察斐玉,这才惊觉这个文质彬彬,温文儒雅的少年背后也许有着更令人惊讶的追求与筹谋。
  林海回忆起林斐玉唯一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强烈的情绪,还是在他初到淮扬不久时,二人谈及元拙一事,斐玉质问他受命于今上还是上皇,态度十分不敬,不仅如此,还大言不惭地说:
  “我天生就有不敬皇权逆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读书要为了孝君,习武要为了守国?”
  当初林海还以为他是因养父元拙之事心绪激烈,一时里妄言便脱口而出,年少轻狂时日谁都曾经历过,而他观斐玉志向,也不是要走科举的路子,因而虽然担忧,却也并不多想。
  ——当朝不以秦律为依,既不入官场,何以以“妄言”定罪?
  可如今细细想来,林海却惊出一声冷汗。
  便是在林海这般坐立不安里,船队很快到了姑苏。
  姑苏是林家祖籍所在,林家人支凋零,除林海这一支早早迁到了京城外,其有几房堂族便一直留在姑苏一代。
  因此船队到姑苏,斐玉便问林海,是否要带着黛玉回林家宗族祭祀撒礼。
  这本因是斐玉作为晚辈应尽体贴,他知道林海自夫人病逝,为其扶柩回籍后就因公务缠身而再也没回到姑苏,故而有此一问。
  林海却要斐玉与他一同回去,正可入祖祠而正身份。
  斐玉听了便笑道:“先生,您可知当初那癞头和尚把我抱走,说了句什么话?他说我是‘异端’。”
  他瞧着林海那张徒然垮下的脸,继续道:“先生为何到今天仍心存念想呢?要我说来,林老太太或许没有错,我确实不是林家的孩子,只是神游九天里无端便进这句肉身孤魂野鬼罢了。”
  “您若不将我当做普通晚辈看待,只怕心中是好受不了,先前您将黛玉托付给我,是担心她在京中孤苦无依,可如今她也回到先生身边了,您当真舍得再把这孩子随随便便交给别人?”
  “须知亲外祖母都有自己思量,何况是我这个外人呢?”
  一番话说得林海掩面而去。
  斐玉注视着他步伐不稳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以他的猜测,林海之妻贾氏死大有蹊跷,无论是上位者为了林海经那把盐政椅子,还是他妻族为了林家引人觊觎的丰厚家资,真追究起来,既伤情面又损寿数。
  而林海此人聪颖重情,正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的病倒,未必不是察觉到了真相后心存了死志。
  只是这人对自己亲女也过于潦草塞责,一时要托付给贾母,一时要托付给斐玉,却不想若黛玉先失母而后丧父,此生会如何凄凉悲惨?
  如今林海肩不扛其责,若自己再答应他照看黛玉一生,只怕他刚起来的那口生气很快又散了。
  何况……他也并不想认什么祖归什么宗。
  一时间,贾瑚那恣意狂狷脸又出现在斐玉眼前。
  “你当真是这一世界里人?”
  “好巧,我也不是。”
  “莫怪我瞧上你,这世上只有你我是异端,最孤独——”
  “呵……”想到此处,斐玉不自觉的溢出一声轻笑。
  贾瑚说的很对,他对这世界来说,是异端,这世界对他来说,何尝不也是拘束?
  只是,看最后他是打破这拘束,还是飞蛾扑火,螳臂当车?
  林海与黛玉父女两人带着一众奴仆回了林家,斐玉仍领着胡二秉,亦书亦剑三人自登寒山。
  正如去时轻车行简,回时也并没有惊动岱殊众人,只独独到老师穆寻处扣门,反而把他老人家吓了一跳,责备斐玉为何没有及时遣人送信回来说明行程。
  “老师,我下山是为了私事,如今耽搁这么久才回来已是不妥,何必弄的兴师动众的呢?”
  斐玉握着穆寻枯木般手,关切问道:“学生一去便是这么久,您的身子可还好,腿疾可又犯了?”
  穆寻迭声道:“都好,都好,有穆勉照顾着,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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