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他们并不特意提起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处处都带有记忆的痕迹。例如, 这里是他们初遇时的那个街角。
  蔺氏的分家在永州。蔺长公子本来只是探望长辈,但他当时的处境实在糟糕,时疫封城之下, 人世间的秩序很快化为乌有,分家的长辈患上时疫, 偌大的府邸在当时树大招风,苦苦维持不下, 很快便有人拿着刀棒涌进来。
  季瑛当时年纪尚轻,又是主家的长公子,被族人轻车简从送出府邸。他带着足够一人吃的粮食和长辈的书信, 欲要投奔当郡太守。
  没有高手看护,没有仆从跟随,偌大一辆马车内,除了粮食, 坐着的只有年轻的蔺家长子。在马车的颠簸中,季瑛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神情却仍旧端正。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眸温和又冷静,轻声对车夫说:
  “别着急,慢一点。”
  若是慢慢来,或许形势并不会发展到那一步。但车夫因为恐惧将马车驶得太快,风咬着帘幕的尾巴,忽然将它掀起。季瑛猛然抬起眼睛,无数双贪婪的眼睛毫无忌惮地投到他的身上,还有他的身后——虽然粮食并不很多,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
  而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人群中有一双尤为不同的眼睛。眼眸冰冷,并未带有任何贪欲,只是审视般地望着他,似乎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对方的好奇。
  马车仍旧在飞速行驶,鞭子抽打着马匹,催促它挥蹄。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季瑛最后冲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个浅淡的、有点苍白的微笑。他们很快就会驶过那双眼睛。但是人们最终会蜂拥而至,马车只不过是一个等待蚕食的笼子。
  或者说——
  它连笼子都不是。季瑛意识到那阵风再度吹过时,觉得面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幻觉,马车的帷幕被掀起,而黑衣的少年就这样理所应当地踏了上来,就像是从天而降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季瑛看到一柄剑。但在那柄剑之前,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与此同时,对方也望向他,那只冰凉的眼眸中忽然如镜一般映出雪白的颜色,季瑛在其中微笑,面色微微有点苍白,或许只是过去微笑的一个影子。但他面对可能的危险显得既镇静又坦然,又颇有一种出于浊世的仪态。他们望着对方,不发一言,彼此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你是谁?”
  不速之客问道,全然不顾这个问题本该由原本就在马车里的人问比较合适。
  “我叫蔺英,字渊雅。”
  他说,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是蔺家的人。阁下是?”
  后半句话显然对不速之客没有意义。对方忽然抽出了手中的剑,剑光明亮地映亮了整个车厢,季瑛呼吸一窒,随即才意识到剑刃并没有朝向他,锋利的剑锋对着外面的人群。
  而后少年声音又轻又冷,却令人不知为何很信服地说:
  “我的名字是楚怀存。我打算救你。”
  第一次的相遇就是这样——本来只有这样。季瑛知道对救命恩人应当有怎样的礼数,他向楚怀存允诺到了太守那里,也给对方一处安身之地。结果情况就是太守将他拒之门外,而蔺家的车夫眼看情势不对,也丢下长公子去自寻生路。
  楚怀存再一次出现在季瑛面前时,他只觉得无比愧疚,以至于向对方抱歉。季瑛把自己手边剩下的所有粮食都翻出来,塞给楚怀存,虽然这根本不足以充当救命的报酬。
  黑衣的少年剑客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死掉,”
  他说,随后把粮食推回去,“你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若是你也没地方去,可以和我待在一起。至少不会饿死。”
  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在时疫期间的孤城相依为命,这听起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楚怀存的觅食能力确实很超乎季瑛的想象,他甚至能打下来天上飞的鸟——那天两个人加餐,季瑛主动请缨处理食材,楚怀存就在一旁盯着他看。
  光风霁月的蔺家长公子当然没杀过鸟,但他却也并不皱一皱眉头,努力地摸索着,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
  就算做这种事,他的动作仍旧无可救药地带着某种世家公子的端正。
  “蔺家是什么样的?”
  楚怀存忽然问。
  季瑛想了想,试着解释,但对此毫无概念的剑客而言显然很难理解。剑客的生活轨迹也是季瑛难以理解的,孤身一人,和乞丐争食,被他的师父带走抚养,教会他剑法。楚怀存解释说,他的师父为了某个朋友奔波到京城,去处理某些事端。
  于是便留下这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孤身闯荡江湖。
  楚怀存那时相信手中薄薄的兵刃能做到一切他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从未想象过世界上有他的剑锋都留不住的生离死别;正如季瑛相信少年若是能够同他一起走,他愿意拼尽一颗心对他好,比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好。
  作为守礼克制的蔺家长子,他本来不该这样想的。
  就像楚怀存看着季瑛的眼睛,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同他回蔺家的要求。他一边觉得困惑,一边又想,若是有什么地方的人都像他一样,那么一定是一个好到难以言喻的地方。
  他们都是彼此的例外。
  后来发生了无数的事情,青鱼湖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一枚发亮的石头;火光却比月光更亮。策马从青鱼湖回到蔺府的那一刻,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季瑛心念微微一动,没来由地想到了一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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