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章

  对方双手交叠,示意他说下去,楚怀存便继续道:“师父,等我和渊雅找到合适的继任者,我们就会离开皇城。或许要花个几十年,或者更久——算是隐居。您明白的,我走到丞相之位,不过为了找到他而已。如今登基称帝,要肩负的责任远甚于此。我心悦于他,既不会忘记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老剑客一瞬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弟子,半响目光才柔和起来。
  他轻轻叹息道:“你心性坚定,从未走过歧路。方先生当年可是说错了。只是你走的路一直都太凶险。我把你从那里带出来,却没有尽到职责。我都这把年纪了,也不该……嗯,我想你会是个不错的皇帝。”
  楚怀存微微弯起唇角,他手边的剑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嗡鸣起来:
  “这或许不是我想要听到的评价?”
  老剑客了然地笑了笑,他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除此之外,你也是我最满意的徒弟。”
  丹山上的祭祀台太高。楚怀存他师父执意不上台,只是留在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中,虽然楚怀存看不清他在哪儿,但隐约能感受到那一双一如既往锋利的眼睛。想必方先生也感受到了,他简直迫不及待打算去找老剑客一边喝酒,一边展示他新修剪的胡子。
  楚怀存站在祭祀台上,他执起了最后一枚酒盅。
  他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季瑛。
  季瑛难得显得这样激切,他不得不咬住嘴唇,作为站在人群之首的官员,而且还是失落后刚刚找回的世家公子,和其他人一起欢呼显然是有违礼数的。但是他的眼睛却明亮如星,落在楚怀存身上又忍不住带上闪闪烁烁的笑意和许多年没见的意气风发。
  他戴着那枚楚怀存送他的梅花簪,戴的极端正。
  楚怀存只觉得接下来这句话实在由衷,以至于他说出口时,望着季瑛忽然闪过一点茫然的瞳孔,却觉得一切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的。
  他面色泰然自若,稳稳地握住了手中的白玉杯,他身上凛冽的气质甚至让在场的人忽略了这句话的荒唐之处,转而甚至觉得有几分顺理成章。
  新帝执着手中最后一盅酒,朝季瑛伸出手:
  “朕能有今日,不仅是日月神明庇佑,亦是蔺家十余年来舍身图报、公忠体国之功。所幸苍天有眼,报应不爽。季大人清风高节、孚尹明达、卓尔不屈,甘负椒焚桂折之冤,枕戈泣血,终报国仇。足见天理昭昭,既然是祭祀天地,朕想着,这最后一礼,何不请季大人同我一起完成?”
  就连季瑛也没有预料到新帝在典礼的最后阶段,居然说出这样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来。
  不但冠冕堂皇,而且描述他时,多有溢美之词。硬生生把这样一个大逆不道、闻所未闻的共祭描述得合情合理。原本就对楚怀存和季瑛的关系疑神疑鬼的文武百官,恐怕都要开始猜忌新帝是不是打算捧杀季瑛。
  新帝修长的手指捧着白玉杯,含笑望向他的臣子。
  季瑛勉强保持着一点理智,用余光看了看面色凝重,纠结着是不是要开口制止的礼官,随后便在对方琢磨出个结果之前从人群中迈出了一步。霎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两人身上。
  季瑛想,楚怀存是明白的,这一幕在天地见证下,白玉的祭台上,众目睽睽之中,就好像——
  他将手递给楚怀存,轻声说:“敢不从命。”
  楚怀存轻轻松松就把他的蔺公子拐到了祭台上,既然木已成舟,此时再开口制止,不仅显得不给新帝面子,而且连季瑛也一并得罪了。在场的有心人努力从面前的局势揪出一点端倪来,只觉得季瑛若真要当个贤臣,就不该答应;楚怀存若真要做个良主,便不该提议。
  很显然,阴谋家们想,这是一场暗流涌动的权力角斗。
  而季瑛被拉上台的那一瞬间感到有一点眩晕,祭台比其他所有地方都高,不仅如此,而且要古老。他算的上博文通识,知道在这处有过无数的传说,庄严的祭典上,据说有神明撩开云彩,露出一只眼眸观察着人间的继任者。
  季瑛没有看到神明的眼睛。
  他只看向楚怀存的眼眸,那双眼眸也倒映着他。新帝的手指轻轻地点在了他的手上,带来了一点冰凉。他原本有些慌乱的心也安定下来。楚怀存对他安抚般地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酒盅递给他,让他也扶着酒盅的半边。
  他的声音轻到只有在台上才听得到:
  “倒数三下,渊雅和我一起倒掉杯中的酒便好。”
  季瑛闻到了酒液的味道,和楚怀存一起捧着祭神的酒盅,站在众人的面前,他开始数自己的心跳。第一声,他望向了远处的天穹,就好像他们并肩站在一起昭昭朗朗,没有半点需要隐瞒般,日月星辰都隐没其中,无声地遥望着他。
  第二声,他望向联翩的群山,还有群山下黑暗广阔的土地。他知道楚怀存曾经为自己在青山深处立了一座无名的墓碑,这在一段时间内让他感到近乎有些偏执的宽慰,又觉得怔怔地想要落泪。这是他们两人各自的秘密,一度只有黑沉沉的大地知道。
  第三声。就像是心有灵犀般,他望向对方,发现年轻的帝王也在专心致志地看他。这简直是一场无比大胆的逾越,在这种场合,他本该站在台下,但楚怀存现在就隔着薄薄的杯壁和翠绿的酒液望着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这是某种公开又隐秘的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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