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季瑛的手缓缓抚过手中的白玉杯。被雕刻出的花瓣并无半分柔软,锋利的截面压着他指尖的一小块皮肤,传来冰冷而清晰的触感。他内心不详的预感越演越烈,听到那个名字时,他合拢的手指骤然收的更紧,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被压出了一道白痕。
  “是关于……楚相。”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道惊雷。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端王需要挑一个时机了,若是楚怀存在场……若是楚怀存在场,场面简直难以想象。
  但是楚怀存不在,而这里聚拢了举国所有的达官显贵。
  “诸位知道楚怀存是什么人么?他简直是凭空出现,靠着那些战功步入朝廷之中,如今平步青云,人人畏惧。不,别打断本王,”
  端王随意地一挥手,“本王知道听着这个名字就有人被吓破了胆。但是,在他发迹前呢?他难道真的出身乡野,毫无准备,对朝政一无所知?”
  陛下那衰老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几分,以至于眼白被挤占得只剩下一点空间。他的眼中带有某些残忍的困惑和好奇,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多年,即便结果是以一种令他不愉快的怜悯语气被揭开的,他也只能咬上备好的诱饵。
  不该发生,但不可能不发生的事情在此刻降临,季瑛无比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在此前并非没有被考虑过……
  但是时机——毫无疑问,没有更糟的了。
  季瑛猜测楚怀存此时已经逼近了他要找的地方,就像是捕猎者靠近他的猎物,他有着锋利的爪牙,动作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他会悄无声息地完成他的使命,动作敏捷而漂亮,血珠从狩猎者的皮毛滚落,在月光照耀的地面消融。隐匿无踪,本该如此。
  端王终于卖足了关子。
  “诸位还有人记得蔺家么?”
  他诡秘地开口,季瑛手中的杯子忽然脱落,砸落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摔裂了一个角。
  但他扶起酒樽时,没有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端王: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证据确凿,我手中有一份十数年前蔺家编好的征兵名册,上面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名字:楚怀存。顺藤摸瓜,我还找到了人证。当年跟在定国将军身边的副官,他似乎在蔺府长公子的身边,见到过一个用剑的少年——”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端王很满意他造成的效果,他几乎要把楚怀存这个名字在齿间咬碎:“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果——楚怀存是蔺家的人,或者是招揽的门客也好……但他和当年的蔺长公子关系尤为亲近。楚相隐瞒这样的过去来到朝堂之上,诸位觉得是为了什么?他能为了什么?
  一夜的时间能吞噬掉一整个家族,但烧不掉所有人的记忆,他们只是缄口不言。此时,人们不禁回忆起当年照亮了半边夜色的大火,火光疯狂地生长着,像是隐没着挣扎的困兽。
  只有人为的大火才能烧成这样,这场火连同相关的一切很快成为权力背后的一个秘密。
  “为了仇恨。”
  陛下的声音忽然从他苍老的唇边泄了出来,他喃喃道。
  “为了复仇。”端王总结道,随即将手中的征兵名册展示出来,“楚怀存实乃狼子野心之徒,心怀悖逆之心,此人心思深重,视天下正统为无物。他是为了报复我们来到这里的。”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方才还在和季瑛交谈的张大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对听到“蔺家”两字还处在极其不敢置信的状态,更对这一出复仇的戏码头脑迟疑地转不过弯来。然而更热烈的浪潮很快席卷而来,喧哗声在人群中越滚越大。
  满堂之中,唯有季瑛垂下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鸦羽般的长发投下晦暗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而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酒杯的裂痕划破了他的手指,此时伤口慢慢地渗出些血珠。
  他能察觉到那目光,垂老的目光此时再一次迸发出不可忽视的威严,陛下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简直有如实质,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那是白热的暴怒和发觉自己可能受骗的怨毒。那是看待一个物品的眼神,没有任何怜悯,而且即将在他身上落下残酷的惩罚。
  楚怀存当然可能认不出季瑛,季瑛变了太多。但季瑛不可能认不出蔺家过去的门人。
  除非他说了谎。
  *
  在方先生的帮助下,楚怀存的潜伏顺利得有些不像样。
  他的脚步无声,飞快地在宫室之间行过,干脆利落,没有留下所谓模糊的影子和半点隐约的怀疑。他就像是在战场上那样屏息凝神,巡视宫中的侍卫从他藏匿的角落走过,然而警觉的目光却将他视若无睹。至于方先生……这个人更不值得担心。
  他打昏了宫中的一个太监。
  而方先生现在活脱脱就是个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公公,尖着嗓子说话时简直天衣无缝,按照他们的计划在楚怀存将要走过的路途上若隐若现,很好地充当了路标。
  越往深处走,把守就越森严。楚怀存从建筑物的阴影中慢慢踱进了花园的假山背面,而环绕着假山巡视的侍卫没有一个察觉到他的身影。
  假山盘踞在各式繁茂的草木之中,由奇形怪状的石头构成,有些千疮百孔,但正是权贵人家风靡的花样。楚怀存站在假山的阴影处耐心等待着,大概只数了三下,便听见脚步声响起,接着是尖尖细细的声音,傲慢地向那些侍卫出示了皇帝赐下的通行令牌,光明正大地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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