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做了十年的校曹,他曾以为,十年了,他们都向前走了,曾经,永远是回不去了。
可这十年,他却在每个不经意地瞬间忆起她幼时见到他会欢喜地唤他一声孟哥哥的模样。他被这回忆和痛苦反复地鞭挞折磨。
后来,每逢路过她的医馆,他都会看到她在行医抓药。
他要一包决明子,她不抬头,淡淡地告诉他,十文钱,然后,不理他,转身再去称她的药材。
他握着他的药,独自走回亲军都尉府。
十年的亲军都尉府校曹,
他终于看着那些仇人一个又死了。他心里谈不上多欢喜,谈不上多痛快,甚至可以说无甚情绪。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这么做,他只能这么做。
后来,当时陛下和他反目。反对他的一本本奏折参上去,说他依仗权势,玩弄手段,紊乱纲纪,欺上瞒下。
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给他们的痛苦,又在诏狱中一一还给了他,他们也挥鞭质问他,一一数着他的罪行。
他们也说,他们是为了复仇。不知道为何,他当时,只觉得可笑,他生平头回笑得那般畅快,是在诏狱中。
待到他被拴套在牛车之上的时候。他眼前不是那些仇人,也不是他无疾而终的抱负。
他眼前,是一个扎着双螺髻穿着绛红色小袄的小女娘,精致的小脸隐在呵气之中,她拿乌溜溜的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她说要他陪她一起去摘梅子。她笑盈盈地,嘴角绽着两个笑涡。她委屈地,不舍地看着他,她说她会把梅子都摘下来,再酿成酒,做成酥酪,送给他。
可他没应。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再也不能,再也不敢靠近她。
当他明白,他语重心长的阿爹,同他说的一句珍惜眼前人的意思,那命运的绳索已经捆缚住他的头颅和四肢。
他玩弄了一辈子得到权术,可终究被权术玩弄。
他,却再也等不到她的酥酪和梅酒。
他后悔吗?好像,也不后悔,他只是能做的事,可他的阿娘回不来了,他的阿爹回不来了,至于她……
若是,能从头再来,他能做的更好吗?他忽然落了泪。
他想起最后一刻,她为他敛尸的模样,她……她好像不会再为他动容。
此刻,他望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呆愣着。
“公子,要到胶州郡了。”
声音自车顶传来。
他偏了偏头,这声音他很熟,他和他妹妹芷兰第一见到他,便说他们是他阿娘的忠仆,他们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他阿娘一辈子,他彼时不过是个刚踏入上京备考的举子,他好像没理他们。
后来他们又见到他,他们说,他阿娘不在了,他们便该护他一辈子。
他没有再拒绝,后来,他带他们进了亲军都尉府。
再后来,风离好像是死于那场将他抓入昭狱时,凌乱而落的箭雨,他死时,还试图拿身躯为他挡着箭雨。
“公子,醒了吗?”声音再次传来。
他默了半晌,终于幽幽道,“停车。”
原来此时他的声音还不是那般喑哑可怖,他又诧异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
“公子,手受伤了吗?”风离细心地注意到他的动作。
他有些错愕地望向风离,上辈子,他很长时间都不会在意这种关心。
可此时,他听着风离随口的关心,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他顿了一下,“现在是什么时辰?”
“快到卯时了,前面就是胶州郡城,遇上城固县发大水,咱们的车舆走得慢,太子怕是等您多日了。”他蹙了下眉头。
卯时,胶州郡,城固,大水。是这个时候。
他这不过三十年的人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事情杂乱到足以能让他的脑袋彻底混乱。
可他依稀记得,在这不久前,他阿爹离世,是那个小女娘帮他阿爹入了坟,份上写得是养女六娘。
他又与他师长断绝恩情,小女娘说他恨透了他。那个小女娘,冒着雨,决绝地将银锁还给他,说要与他一别两宽。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将手摸向自己的衣襟,那枚一直想送给她的银锁还在。
他从怀中取出那银锁,细细地看着。直到死前,他才有机会再送出这枚银锁。
后来他养成了习惯,每到心里紧张地时候,就会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这枚银锁,直到它的颜色变得深邃深沉。
而如今,它分明还是亮色,分明还完好地躺在他手中。
“公子?”风离唤他。
他拉回思绪,蹙着眉头,回想着当年的事情。
如果,他记得没错,此时,汝宁县正在水深火热,顾翁戎为了汝宁学子留在了汝宁,从此,便再也没能走出汝宁县。
而六娘,从汝宁出城一路去了上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阿爹。他让芷兰跟着六娘,芷兰定然就没法顾及顾翁戎。
他攥了下拳,幽幽出声,“风离,汝宁出事了,你快马赶回汝宁县,找芷兰碰头,记得保全顾老师。”
“好。”风离什么都不问,只是应到。
他眸色深了深,他拿起纸笔写了封信,“再将这封信,拿给献王。这两件事做完之后,你便沿着汝宁去临安的路和芷兰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