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市人民医院的工作人员上门时,她正在屋子里恶狠狠擦桌子。也因此,她得以近距离观察所有人的表情。
她突然看到了小时候许多不曾注意的细节。当工作人员诚恳地劝说,并许以美好的图景时,她在她那说一不二、威严不可侵犯的爹的脸上,看到的并不是怀疑,并不是不耐,更不是反对,而是——恐慌?
在那张干枯的脸上,冯老汉的小眼睛惊恐地转动着,手里握着他那根磨得锃亮的烟杆,手指不安地活动着,似乎不知该往哪里放。
那表情,熟悉又陌生。
冯秀芬忽然想到她曾无数次看到这副表情。当她以前带着弟弟妹妹,第一次送去小学上学时,这些孩子站在校门口,都会出现这种惊恐的表情,然后抓住她的裤腿牢牢不松手。
那是孩子离开自己熟悉的家,乍然要踏入一个陌生环境时,出自本能的恐惧和抗拒。
而现在,这种惊恐,出现在了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的脸上。
冯秀芬动作慢了下来。她像是观察到什么从未见过的奇景,在没人注意到的地方,牢牢将视线锁定在冯老汉脸上。
是的。越看越像。就是惊恐和害怕啊……
冯老汉最终还是拒绝了市人民医院的邀请。一切日子还是像过去那样进行下去,每天干着农活,靠天吃饭,毫无波澜。
而冯秀芬的心里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只要闲下来,她就开始脑海里回放着冯老汉脸上那惊恐的表情,默默琢磨,琢磨着到底是什么导致了那份惊恐,像是在破译一个有趣的谜题和密码。
而随着时日推移,随着冯老汉一声声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支使和叫骂、一次次在权威被冒犯后的暴怒……冯秀芬终于逐渐拼凑出了谜题的答案。
——在这里,冯老汉有五个儿女,一个老婆。家里的人都听他的,四面八方的乡亲都来他这里讨药方。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是村里颇有威望的名人。去了镇里市里,那些个知识分子,还能拿他当个人物?
冯秀芬看懂这一点的时候,只觉得心头所有的闷气都散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么顽固、蛮横、不通情理、骂起人来地动山摇的皮囊底下,竟藏着这么窝囊的一个、连孩童都不如的窝囊废呢!
孩童哭几声最后还是去上学了。而眼前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敢从家里这半亩地迈出去哪怕一小步呢!
看透了这层懦弱,便让人只想冷笑。
这是一座山吗?不,这分明是个长不高的矮子,是个纸老虎呢!
冯秀芬再也没动过杀念。这样无能怯懦的一个人,难道值得她赔上一生吗?
冯秀芬嘲讽地笑着。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被这样无能怯懦的人摆布了十几二十年。哪怕她现在就能脱离这种摆布,那自己也依然是个文盲,除了出憨力,没有任何别的本事……
这样的人,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冯秀芬听着媒婆在耳边嘀嘀咕咕地说,夸耀着那有着十几口人的相亲对象的家庭是如何繁荣和睦。她隐约看见了,人生以结婚微界限划出了一到分水岭,这边是在自己亲爹家当牛马;那边,是在那个十几口人的繁荣家庭当牛马……
冯秀芬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还当她傻呢。熬一熬她爹十几二十年也就熬死了;熬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丈夫,还有背后的十几口子人。那真是熬一辈子都熬不完。
她已经糊涂了二十几年,她不能继续再糊涂下去了。
冯秀芬一边咬牙隐忍蛰伏,一边偷偷攒钱。
她是这样想的。现在有不少人都外出打工了,如果她也能去,想必就能摆脱她爹了。可是她手里没有一分钱,连路费都凑不齐,只能问她爹要。但她爹一定不会放她走,因为全家的活计一大半都落在了她肩膀上,还指望她当牛做马呢。
所以她得偷偷攒钱。
攒钱不太顺利。冯老汉死抠得紧,在外头充面子装好人,对自家人一分一毫算计得死紧,根本攒不下多少钱。
一年一年过去。冯秀芬心里越来越焦虑。同时注意到,随着自己年龄日渐增大,村里的闲言碎语也多了起来。她竟然不知不觉,成了碎嘴子嘴里的“老姑娘”。
这就是农村。离了男人这个纸老虎就不行。条条路都走不通。到了时间,条条路都捆着绑着,让人从一个火坑,往另一个火坑里跳。
不过她可不在乎。是她爹不同意她的亲事的。关她什么事。
大家也确实都在背后议论冯老汉,一边替她叫屈。
冯秀芬心里幸灾乐祸。同时也在为该怎么摆脱这些四面八方围过来的火坑而发愁……
……
自行车停下的时候,冯秀芬的回忆也跟着停下来了。
她从后座上跳下来。
男人把戴着大红花的自行车支在一边,上前打开院门。
冯秀芬走进院子里。
男人又紧走几步,打开了屋门。
冯秀芬走进屋子里。
小小的土窑洞只有两间,看着有些年头了。打扫得还算干净,只是除了必要的家具,空空荡荡,没什么别的东西。唯有桌子上贴着喜字,昭示着这是一间婚房。
“时间着急,没来得及好好拾掇。”男人搬过一个长凳,擦了又擦,然后腼腆地摆在她身后,示意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