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老人端着茶,水面上映出隐隐绰绰的面孔老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
  “承唐……已经回不来了吗?”
  徐虎从没听丞相直呼过侯待昭的本名,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从侯承唐走下庙堂,对丞相而言就失去了作为对手的意义。现在又是为什么话里话外隐含着同情?
  “……越家的少主人将他一行人了结在甘凉道上。”
  丞相冷哼一声:“越家倒是爱管闲事,他家小子在我的地盘上撒野,那时我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想想真是白搭。”
  .
  “什么样的人?”先生想了想,“大概是那种,经常做事白搭的人吧……”
  唐宗主与谢致虚都不解地等待下文。
  “其实我和他也不算很熟了,”先生眯着眼睛笑了笑,“你们知道王相是定州行唐人吗?”
  不提这档事,谢致虚还没意识到,王相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在他坐到一人之下的交椅之前,没人注意他的存在。
  “定州行唐,乃是齐国国相管仲所建,一代名相之城,”先生叹了口气,“他能走到今天这地步,或许在最初就有了征兆。”
  行唐王氏是个大族,家里做官经商的都有,路子很广,作为王氏的子弟,生来就享有优裕资源。
  然而王赣年少失孤,孤儿寡母,由几个叔父照拂,也没有得到尽心的安排,成了草泽里的牧羊童。宗族里建了私塾,请了教书先生,王赣却连拜师的束脩都交不起。王母是个有远见的人,用偷偷积攒的羊奶与族里念书的孩子换书,羊奶是本家少爷才能享用的珍品,王赣因此得到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是借的书要尽快归还,他只能焚膏继晷摘抄书籍,没钱买灯油的时候,就幕天席地以借星光,因此小小年纪就熬坏了眼睛。
  待到功成名就,有了夜里燃灯长明的习惯,或许是幼时便种下了因。
  王赣一生经历过三次科考。正当年华的第一次,因为凑不齐路费、没钱没礼拜访座师以至半途而废,连考场都没进去。第二次是他在知州府任书佐官时凑齐了资费,拜州文学官为师研究《尚书》、《论语》,学业有成正要赶考,却临场被知州召回,再次错过考试。
  王赣原本只是知州府的区区小吏,在低位蹉跎岁月,原以为自己将聊此残生,适逢一日知州心血来潮,考教众人治理府县的策略,王赣表现尤为突出,原以为将得到赏识升官,却只得了个小小的书佐官职位,此后依旧被弃之不顾。然而在他为自己某前程,将二次赶考时,却被知州以人才名义召回,一腔热血愤慨难平。
  第三次考试,已经是九年过去,岁月毫不留情将王赣的风华正茂蹉跎成半老中年,再错过这一个三年,他的前程将全无指望。这种情形之下他终于学会了钻营取巧,以供奉博取知州通融,放他赶考。
  然而考试也没能考过那些大宗学府正经出身的青年才俊,最终得了个平庸的下县县令职位,赴任的路上经过蜀道九折阪,他默默无闻的半百人生总算留下了一个忠孝两全坡的传说。
  九折子就是与他同届的考生,两人一同赴任,经过江陵府时还一同在宝庆寺壁上题诗。九折阪成了他俩的分道之所,九折子从此过,退隐归山成全了自己,王赣从此过,他平凡到覆满了铁锈的生活迎来转机,一入朝堂深似海,从此节节高升万人跪伏。
  “什么样的转机,能让已近中年无为的人产生如此大的改变?”故事讲到一半,武理和奉知常也坐到了茶几边。
  先生喝了口茶润嗓,叹气道:“我都教出了些什么学生啊,个个都爱听人闲话。”
  三个人捻糕点喝茶,假装没听见。
  .
  “宫里来了人在外面等着。”徐虎小声提醒。
  王相佝偻的脊背印在坚硬的红木椅上,沉默片刻,心中已然清楚今日的形势。“将我的明心剑拿来。”
  徐虎一愣。
  明心是御赐之剑,虽不至于到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天子的地位,也是天子宠臣的身份象征,在这关头佩戴宠臣之剑去见宫里带来口谕的使者,其心昭然若揭。
  来使是个白面小生,一身素袍看不出官阶,但王相常常能在皇帝身边见到此人——乃是宝文阁从四品待制,跟随在皇帝身边记录一言一行,带到百年之后将奉入宝文阁仅供后人瞻仰。
  “罪己章疏?”王相表情淡薄,重复了一遍。
  “陛下愿意给丞相大人一个机会,在明早朝会上诵读罪己章疏,承认自己对中原武林与西凉越府不正当的行为,谅在坦白从宽,可免死罪。”
  “哦?”王相冷冷道。
  徐虎怒火中烧,几乎要拧断白面小生的喉骨:“小子大胆!敢对首相口出狂言!”
  王相枯瘦的手掌轻轻搭在徐虎肩上制止了他。
  白面小生面无惧色,坦然道:“卑职只是个传话的,大人有什么意见,可自去面圣。”
  两个人都没什么表情。
  王相道:“传话的?依本相看不见得吧。”
  白面小生蹙眉盯着王相衰老但冷漠的面孔。
  “天下人皆知本相代天子唇舌,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奉命行事,何来擅作主张以至罪己一说?”
  白面小生一扯唇角,似笑非笑,似讽非讽:“卑职专司陛下言行,可从没及路过丞相所说的命令。”
  王相愣住,过往与皇帝的对话在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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