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江宜常能见到郑亭揣着命令匆匆穿过道观下山,前去调集物资,又匆匆上山,回报消息。
看门老道本听住持交代,不许任何人进山,但如今住持出走,郑亭又率领护府军气势汹汹前来,半点面子不给。那老道就龟缩一旁,让出了通路。
洞玄宝殿被占据做议事处。
这日江宜在洞玄观经堂看罢经卷,出来活动筋骨,正经过宝殿外,听得当中人声道:
“灾荒年,旱涝相继,不可不为后事做准备。”
“灾民得到一时之安置,但夏麦已枯,秋种未布,旧谷既没,新谷未收,若是旱情不缓,此种局面也许会持续到来年……”
镂窗里看去,狄静轩以笔杆搔搔后脑勺,面前是成摞的案牍文书。
狄飞白坐在他对面,两眼微阖,已要开始打瞌睡了。
“不知王爷何时回来?”有人问。
狄飞白额头一点,清醒过来,佯作无事发生,在众人目光中起身走出来。
大门一关,狄飞白与江宜对视一眼,沉默数息,二人皆忍不住呵呵发笑。
“徒弟,这种场合你都能睡着?太丢人啦。”
狄飞白哼哼道:“每个人都比我懂,哪有我插嘴的份?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我就是一撒手二世祖,别像死鬼爹那样给人添乱都不错了。对了,方才那些人做甚都盯着我?”
江宜笑道:“你是真没听见,他问你王爷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还不知道王爷就在这座道观里?”
为躲开来往的公差,二人沿着山墙根下漫步。狄飞白说:“知道就乱套了,狄静轩也不会告诉他们。我爹情况如何?”
江宜道:“我找到了一些藏经,是关于这座道观祖师爷的。”
“和我爹发疯有关么?”
江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不知道,只是一些猜测。不过你也许会觉得有意思。”
洞玄观的经堂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经书诰卷随意翻看。但狄飞白一定没进去看过,他是经过讲经堂会翻白眼的那类人。
关于洞玄子的记载中说他是个半仙。仙经有云,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
洞玄子生前未曾得道,死后留下一具遗蜕,临去前叮嘱徒子徒孙,好生保管他的金身,有一天他还会重返人间。
“不过是造势的伎俩,让他的徒子徒孙有个依托罢了。”狄飞白不屑说。
他虽是善见道长的徒弟,对祖师爷也直言不讳。
江宜道:“他说这些话却不是没有来由的。据说洞玄子曾梦里见到玉京宫观楼台,仙人天音,畅游在紫极金阙之间,宛然类仙人也。又曾梦见过去未来,醒来后痴痴不知身在何处。他对弟子说,不知是我梦为仙人欤?仙人梦为我欤?又说梦里不知身是客,醒后一枕黄粱,究竟什么是梦什么时候醒来?梦与清醒则必然有分么?他的遗言告诉众弟子,此身机数已尽,但他悟出了入梦的法门,生死就是一场大梦,他将在抛弃肉身进入无限梦境中寻觅大道,终有一天可以得道归来。弟子们坚信不疑,百余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保管他的遗蜕金身。”
狄飞白听罢,说:“这个故事住持没有对我讲过。”
“善见道长是洞玄子的第六世徒孙,洞玄观香火薄弱,传到第六代只有他一个弟子。两百多年过去,不知道可真有祖师爷金身这东西?”
因江宜说对李裕疯癫的原因有所猜测,狄飞白蹙眉反复思索这段故事。
江宜道:“你觉得,令尊的状态,像不像一个混乱的梦?”
狄飞白:“……?”
狄飞白眼神疑惑,好像江宜在说什么胡话。江宜哈哈一笑,掩饰过去:“只是一些猜测,不重要。其实你父亲状况已经有所好转了,看来,我的办法是管用的。”
今冬无雪,山上常能见到浓烟滚滚,那是田地里焚烧秸秆与草茎以除掉蝗灾留下的虫卵。烟气在高空中散成一片淡淡的黑色面纱,看见的人都印堂发黑,好似心中有无限怨气。
江宜每日以净手的清水给李裕擦脸,这种方式像能洗去李裕头脑里的灰尘,他说出来的话渐渐从杂乱无章的词句,变成一些有含义的指向。
一次他在院中进食树皮——那阵他正化身螳螂——口中念念有词,江宜凑近了听见他说的是“阿岘,阿岘”。
“阿岘是我娘。”狄飞白平静地解释。
这是李裕想起来的第一个人。
第104章 第104章善见道人
李裕好转的另一个表现则是,他开始对身边的人做出反应了。某一回江宜给他诵读消魔书,他已半醒半寐,意识在混沌之间欲眠,忽然指着江宜的脸大喊:“别吵!都安静!王爷要睡觉了!”
江宜以为他是让自己别念了,歇了口气起身,准备休息一会儿,晃眼就看见屏风镜中自己的脸,脸颊上黑色的字迹虫豸一样爬动。李裕嬉笑道:“好多人!好多人!大家都来!都来啦!嘻嘻嘻!”
李裕的笑声令江宜毛骨悚然,他脸上的秽字好似都有了思想一般,张牙舞爪,发出无声大笑应和李裕。江宜猛地将脸孔埋进水盆中,李裕戛然住口,再抬起脸来,盆中水全黑了。
江宜面色平静,脸色犹如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他再坐回李裕床前,和气地道:“现在人都走了,你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