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你今日这番话,我会记得转告世外天。”青女说。
金乌西沉,西边苍穹一片蓼染的紫红,东边天空却黑得深邃,犹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灯火与星光皆被吞噬,只看一眼,仿佛视线也深坠其中,难以自拔。那毫无生机的漆黑中透露出不详之讯号,连飞鸟也避之不及。
两人同时遥望东方,似乎各有所得。
这时一行人自院门鱼贯而入,领头的一身道袍拂尘,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数名卫兵在周围警戒。道士匆匆经过榕树下,犹如没看见两人,口中催促道:“妖邪之气不散,速速用玄黄玉鸡勘定方位!”
数人涌入先贤塔,两名士兵留在殿外守候。
寸刃道:“多半又是水心剑。我且去看看。此次定当了结了他。”
语罢虚空里踏出一步,缩地千里,身形晃而不见。
一阵风散,地上落叶飘零,青女垂头继续扫洒,犹如无事发生。
鬼牙礁。
一两日路途,江宜借来一股西风,急流勇进,只用一刻钟就到了。鬼牙礁耸立在海面之上,犹如一根漆黑的朝天獠牙,又如同一支折断的长戟,深没海水之下。罢船上岸,浪潮随即没过浅滩。
江宜爬上礁石,回顾脚下,只有茫茫海水,头顶天空渺远,极目四望更不见陆地与人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触途成滞。
死生绝境,唯在此地。
传闻李氏八百年前为海贼围困之地,贼寇犹如海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李桓岭孤身一人,脚下仅立锥之地,命悬一线。
若非天降霹雳雷霆与之解围,唯恐就没有日后的神曜皇帝。天命不死,天意难违。
江宜坐在鬼牙礁上,此时天色已经只余一点残晖,海面上礁石的倒影狭而尖锐,犹似倒插之锋。他猜测翦英是曾经追随李桓岭麾下的道院师生之一,八百年前战死东海,佩剑水心也随之损毁,剑断人亡。
水心是王者剑,金刚不坏,不会轻易损毁。名剑殒身之战,必然惊心动魄。那么鬼牙礁极有可能就是翦英丧身之地。
如今水心徘徊不去,定然也是对此地有所留恋。无论寸刃击退他多少次,只要不彻底销毁水心剑,他就还会回来。
而要彻底摧毁此剑,因果也系于昔年主人丧命之所。
天黑欲雨,江宜撑开一伞。海上渐渐起风,风中有无数细小如牛毫的锋芒,切割礁石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可怖之声。
水心来了。
海里出现一个漆黑的影子,犹如迷失了路途,站在礁石上茫然四顾。江宜站起身,从水心的角度,只看见一个被油纸伞遮去大半的白色身形。
黑影向顶端爬来,风嚣更甚,石屑簌簌飘零,仿佛一场早冬的黑雪。水心控制不住溢出的剑气将江宜的伞扫开几道缺口。时雨骤降。江宜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锦面上两行铁画银钩:是是非非多爱憎,颠颠倒倒万事空。
正是江宜管寸刃借来的东西。
锦囊破开,从中喷发无数剑气,洪流一般涌向黑影。两边剑风冲撞迸发出震天彻地的啸响,犹如巨大而尖利指甲擦刮过镜面,江宜一时耳鸣失聪。黑影更如发狂一般,迎流而上,在寸刃的剑风中洗去周身缭绕的黑气,露出水心白净面容——那张平凡的脸上已经满是疯狂与痛苦……
狂风掀飞雨伞,江宜蓦然看见,水心的神情中并没有仇恨。
他不是为了仇与怨留在人间,他的执念只是寻找曾经的主人。翦英既死,千头万绪都没了归宿。
“……”
剑气与剑气的洪流中,水心与江宜四目相对,脚下海水沸腾、身畔风声厉啸,而漩涡中心是无声之地。锦囊中寸刃留下的剑气释放殆尽,风止,衣袖落下,水心断剑来到江宜身前——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谓绝境。
唯在绝境之中置身死地。
唯在死地之中谋取一线生机。
“江宜!”
风流之外,一人渡海而来,一瞬伸手!
然而时机已过,水心断剑插入江宜胸膛,周身黑气爆发,汹涌灌入剑伤之中。刹那间,暴雨悬停,漆黑天空撕开一道裂痕,金色天光从那裂痕中爆发,纵跨南北,犹如一张巨弓!弦声惊发,雷霆降落,天穹之上无数紫蛛爬过,形成一道通天之柱般的巨雷,轰向鬼牙礁——
水心抽出断剑,勉力举起阻挡。
九天神雷寂静地落在那断剑之上。
一切似乎停滞。
水心剑铭文处出现龟裂。
终于,惊电先发,震声后至,几乎掀翻整个东海。在那宏伟的雷声中,水心撕心裂肺地嚎叫,惨白电光照彻永夜,东海经年的秽气一举爆发,黑与白的混沌中,渡海的剑客抽出长剑——
长剑以黑夜为鞘,有如一道匹练,剑铭逐一浮现: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天地有终兮,与我携终
长剑刺在水心体表,天雷笼罩长剑,将其镀成一道光弧,随之缓缓贯进水心身体。水心剑铭文磨去,长剑搅动,终将其体内剑心破碎。水心愣睁双眼,面上疯狂褪去,剩余茫然与惶惑,裂痕爬上脖颈,布满面孔。
“翦……英……翦……英……翦……”
雷光在体内爆发,水心散为碎片,在长剑的剑气中削为无数晶亮粉末,随长风消逝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