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小琅,”江宜道,“你莫要害怕。这位风神同你部族供奉的雷神一样,俱是司掌自然天气的正神,与精怪鬼魅不一样。”
琅祖道:“那那那、那你、你又是什么人呢?”
他一手指着地上,二人低头,见江宜脚下汇聚一滩浓酽的黑色液体,他下半身衣缘已完全变为浓黑颜色,不断渗出墨珠似的痕迹。
半君哈哈一笑:“小弟,你没见过流血么?”
“可这、这、黑乎乎的。”
“鲎的血是蓝色,海蛸的血是绿色,蚁的血则是褐色,传闻中东海鲛人的血更是春红秋蓝。黑色的血,又有什么稀奇的。”
琅祖:“…………”
琅祖固知江宜非同寻常,平时不见他吃饭喝水,也很少睡觉,用中原人的话说叫做修行辟谷。然而连血液也是黑色的,着实令人敬畏。
三人沿着地下河,景象无端令人想起屏翳所说,杳杳黄泉路。陆路通于九泉,凶秽决于妖川,道家经诰中记载的,流淌于地下、以尸血为脉络的泉水,它连接着所有阴秽凶祟,终点在至深的深渊,世上所有的凶秽都将汇聚于此。深渊之中,唯有一地毂,夜以继日地运作,净化所有秽气。
漫长的行进中,江宜不住怀疑,也许他们正走在传说中的妖川旁,一直走下去,就会看见尽头一轮如月之初的地毂。
半君与江宜交换了衣服,穿着江宜湿淋淋的外衣,先去探路。江宜与琅祖靠着岩壁等待。琅祖一手紧攥着江宜袖子,隐隐战栗。
江宜道:“莫怕,半君很快就回来了。”
琅祖道:“我怕米介死了。”
一路上,他都战战兢兢,眼中仿佛蓄着泪花。江宜知道米介于他如亲兄长般,此乃人之常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听得琅祖道:“你和那个半君……是那样关系么?”
江宜:“?”
琅祖道:“你扮作冲介的时候,也看到了,部族中有不少冲介的爱慕者。因他身手好,模样也好。”
江宜陡然记起那个给冲介送红刺玫的少年。年轻男子之间的爱慕,他虽未见过,却在读到过,俱在一些春话本、秘戏图中,与孟浪轻浮联系在一起。如果他的“血”不是黑色而是红色,此时脸已然涨透了。
“不不,不是,”江宜忙道,“我们只是朋友,其实才认识不久,所谓倾盖如故……”
琅祖只是低下头,落寞地哦了一声。
江宜这时意识到,琅祖想说的并不是他与半君。说米介对琅祖而言像兄长那样,也许只是江宜的误会。
“小琅你、你和米介……是那样关系么?”江宜问。
琅祖低沉沉道:“没有的。小时候,姐姐总有很多事忙,没空管我,就让米介看着我。米介连亲弟弟都没怎么操心过,却每天陪着我。他说毕合泽老爹教的东西没意思,带我溜出去玩儿,去革勒围子的深山里猎了头吊睛虎王……那一箭石破天惊。冲介后来赢了曲涅部所有的猎人,却没有射出过那样的一箭。”
江宜听得心情一波三折,只觉得脑子里震得嗡嗡作响。
他后脑挨着岩石,琅祖还想说什么,江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琅祖也将耳朵贴上来:“你听!”
岩石深处犹如藏着一颗心脏,正隐秘而有力地擂动。
琅祖眼神惊惧,与江宜对视,二人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江宜:“这声音是……”
琅祖呻吟道:“雷墓!”
半君自甬道尽头回来,他身上江宜的衣服已经穿得半干了。
“一个不好的消息。”半君说。
“我们也有个不好的消息。”江宜答道。琅祖的脸色唰然惨白,见鬼一般。
半君却不比这两人,看上去仍似游刃有余,一手在琅祖背上拍了拍。江宜让他也将耳朵贴在岩石上,半君倾听片刻道:“外面在打雷了?”
“还有一种可能,”江宜道,“我们进入了雷墓。”
半君一根手指挠挠耳朵,那动作令江宜恍惚,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丽水上游那块总是打雷的地界,你知道吗?且兰府管那里叫作将军渡,垫江人则叫作雷墓,都视作不能进入的地方。”
“不能进入?为什么?”
琅祖带着惧意摇头。
半君思忖半晌,道:“所以,我们进入了雷墓的中心,也许就能得到答案?不管怎么说,也只有眼前一条路了。”
“你的消息呢?是什么?”江宜问。
半君只是向道路尽头一指,已然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正如他所说,唯有眼前一条路,是刀山是火海,只能一闯。
琅祖在此环境中早已提心吊胆,又想到是在雷墓附近,整个人缩在江宜身后,几乎不敢挪步。江宜却不至于害怕,大多数恐惧都源于未知,而他心中其实已有了猜测。
然而正走着,半君忽然握住他的手。
江宜心中一动,知道半君是担心他害怕,眼前却莫名地浮现出一串红刺玫,又想起琅祖的话来。
“那位风伯,说的什么来着?”半君为了缓和气氛,玩笑似的说,“遇见将军,下跪求饶,也并不完全就是死路一条么。”
琅祖压根笑不出来,额发被冷汗打湿。
前路河流势头减缓,拐角处聚成泥泞的河滩,光芒若隐若现,靠得近时, 终于看见几粒幽冥似的鬼火,飘浮在无尽白骨垒就的尸海之上,河流自尸骨脚下蜿蜒而过,果然如黄泉流水,直入地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