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苏慈……”
苏慈半跪在她身前,擦掉她脸上的油膏:“小族长。”
那女人因内伤的痛楚而表情忍耐。
“我以为你们被困在总管府中,”苏慈说,“只有我自己一人逃出来。在驿馆门口看见红巾,才知道你们已经安全。这一行实在太危险了。”
旁边一人道:“族长挨了那剑客的一脚,受伤不轻,险些被抓住。我赶到策应,方才两人一同逃了出来。”
苏慈抬头,看见那人亦是浑身狼狈,身材颀长,脸庞尖削似猴,肩胛犹如两片突出的甲胄。乃是随同族长一道潜入总管府,在府兵中易装埋伏下来,伺机出手的古侯沙吉。
“府兵反应速度很快,澡堂外小族长暗示我先走,我方才赶在阖府包围前逃过一劫,”苏慈问,“你们是怎么摆脱府兵的?”
沙吉看看族长。
所有人都在相互传递眼色。
苏慈从这氛围里体会出了什么,说:“是那些内应?”
垫江族人心灵手巧,尤善易容,伪装成某人混入对方营中乃是信手拈来。若是围府的官兵中有族人假扮的,放走一两个人自然不成问题。
只是苏慈这时说的,却是真正的内应——对方中异心之人。
她深知小族长的秉性,虽是干柴热油,没有火星却也燃烧不起来。春天里送走母亲后,小族长见到了丽水对岸过来的那些人,于是她的眼睛越过鸡庐山逼仄的天线,投向了仿佛诱人而剧毒的菌菇似的且兰府。
苏慈是小族长最忠心的追随者之一,不过有些时候,她也对族长信任的人持怀疑态度。
“谢书玉在大范围搜捕我们,没有内应襄助我们根本无法行动!”冲介说。
族长抬起一手制止争论。
苏慈环顾左右:“毕合泽呢?当初是他把那些人带来鸡庐山,我们行事若要靠那些人帮助,怎能不让他出面?”
“我已让老爹先行返回鸡庐山了。”族长说。
苏慈沉默地看着她。
“米介护送小琅回家,却迟迟未归。想是族中亦有许多事务,让老爹回去帮衬也好……咳咳。”
苏慈心中五味杂陈,眼见这事业犹如无底洞,迅速消耗着小族长的生命力,却无力阻止,更无立场反对。
族长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给予了她一个凌厉而坚韧的微笑。
“我姐姐叫依则。”琅祖说。
他与江宜两人穿越丛林,漫无目的地找寻昨夜里的雷击木。更像散步似的漫游。琅祖说起他姐姐的事。
姐弟二人的母亲是上一任族长。垫江人选择女性,似乎正是为了避免自负与威权,而期待一个具备柔善本性,与无私付出之精神的人成为部族领头。唯有母亲哺育她的子女时才是这样的圣人
只是依则与她的母亲不同。她是一个战士,当面临生死选择时,唯一的出路是杀光敌人,而不是自我牺牲。
“族人感染疫病,母亲想去且兰府求官府。”琅祖说。
“官府?”
“她想让族人可以在城镇中保有一席之地,求官府收留。毕合泽老爹与巴俄仲老爹都尽力阻止她,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之所以失去土地,流落到天坑地缝中求存,就是因为外面那些人。怎么可能如今又将土地还给我们。”
“但她还是去了?”
“去了,”琅祖说,他语气尽量平静,眼神却很悲伤,“很久没有回来。毕合泽老爹带人去找她,只看见一具漆黑的焦尸挂在且兰府城的外墙上。布告上说,尸体是偷窃总管府金像的盗贼。”
“?”
江宜总算明白了,讶然:“你母亲去找的人,是且兰府总管谢书玉?怎么会又成了盗贼?”
他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垫江人认定是谢书玉杀了前任族长,双方之间岂非是旧恨又添新仇了?依则伪装成自己的外表,若有得机会接近总管大人,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事。
二人未走多远,过得一会儿米介追上来。丛林中他敏捷得像只猴子,身负长弓,数个纵跃赶到二人跟前,神情中半是紧张半是兴奋:“毕合泽老爹回来了!”
毕合泽是古侯部的学者,琅祖的老师。也是所有人的老师。他懂得很多,如何过滤干净的水源,寻找治病的草药,如何换取生铁,打造刀箭兵器,听取雷声捡拾树木石砾,就能得到预言。
江宜早已知道有这样一个神奇的人。毕合泽与巴俄仲几乎是同辈,得到的尊重却多得多,巴俄仲已成了病恹恹的老头,说真心话都会被反驳,毕合泽却仍然待在族长身边,给出九鼎片言的建议。
跟随米介回到鸡鹿寨,一到湖边便见到对岸人影耸动,声浪鼎沸,一反往日人人自危一派寂寞萧索的景象。
“毕合泽老爹!”琅祖难得振奋精神,朝人群跑过去。
江宜没有忘记自己仍顶着冲介的脸,悄悄走开,没入山壁的阴影中,走上栈道。米介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放他去了。
站在悬空的栈道上,下方人群中被簇拥的老者同每一个人交谈,远看不能见得他的面容,只有脑后挂着的稀疏发辫仿佛是衰老的宣告。
江宜回到琅祖的小屋。墙上艾草干枯得一触即碎,地上稀稀拉拉掉着几粒叶片,碎叶散落的形状像一把刀,也像一条截断的流水。
向晚琅祖终于回来——洞穴中计时的方式,乃是根据地下湖中映像,若是日落月出,湖面银光粼粼,则可以熄灯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