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人各自以汤匙调和豆腐羹品尝,暖香散发出来。
  骡子驼着藤箱,老实跟在后头。法言道人钳着江宜走过清河县街道,两旁乡邻纷纷侧目,快到县郊时,法言道人忽然止步,将骡子拴在道旁一株杜英上,对江宜说:“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语罢返身回了清河县。
  江宜不知她去做甚,仍在伤心,眼泪流不尽似的,也顾不上询问,眨眼间就不见了道人身影。江宜只好在树下等待,杜英花红红白白落在尘土间,江宜张着手指接自己的泪水,指尖为水濡湿,犹如浸透的纸张,变幻为薄而晶莹的一层,透过手指看见地面的落英。
  法言道人走进江家,闻到空气中一股似有若无的豆羹香味。
  她循着香味走进庖屋,江家的几个长工并仆妇,七倒八歪横在地上,口吐白沫嘴唇发紫,眼见已气绝。几碗未吃完的豆腐羹翻倒,稀里哗啦洒了出来。
  法言道人绕过几具横陈的尸体,经过穿廊,庭院阒寂无声。她到得厅上,团圆桌上好酒好菜一动未动,地上碎着两只碗,白腻腻的豆腐花儿散落出来,犹如糊了一地的脑浆。
  一个不及腰高的小孩儿,在座位里发着抖,吓傻了,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旁边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桌上,男的倒在地上,皆是青紫色的面孔,生机已断。
  槿院里。
  “燕儿尾涎涎,
  黄獐草里藏,
  母子相别离……”
  姚槿坐在镜台前,以梳篦将长发拢起,低声哼唱。镜中映出法言道人的身形。
  姚槿怪道:“咦,你怎得又回来了?我孩儿呢?”
  法言道人答道:“他好得很。江宜是金身玉体,轻易死不了,昨夜只是叫你知道,留在江家于他百害无一益,好将他交给我。不料你这女子,行事如此决绝。”
  姚槿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孩儿心地善良,你好好待他,他将来会孝敬你的。只一点,别让他回家里来,见到这样子。我自小便教导他,人性本善,若是看见他娘变成这样子,只怕受不了。”
  镜台上放着一碗融了鼠药的豆腐羹。
  姚槿垂眸盯着那碗,汤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流丽的双目因生死之模糊而蒙上雾气,颈项微曲,犹如白璧无瑕。她是一位标致的女子,儿子则继承了她的大部分美貌。
  法言道人并不阻止,亦不曾有不忍之色,仍是平淡道:“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只是……放不下……我孩儿……若能……长伴他身边……”
  青黑的死气漫上姚槿脖颈,她两目渐渐涣散,呼吸停了。
  江家前院有呼号声传来,人们发现了这场灭门惨剧,渐往槿院寻来,只是不知道凶手业已自戕偿命。
  法言道人以剑指点在姚槿额间,提出一缕游丝似的光,纳入袖中,脚下一晃便行出十里,消失不见。
  寂静的小屋内,姚槿尸首失去支撑,软软栽倒在镜台上。铜镜中倒映出她变形的面孔,以及那僵硬脸颊下紧紧压住的一方福寿绣巾。
  第6章 第6章 法言道人
  法言道人仍往杜英树下寻到江宜,骡子低头嚼食草秸,江宜抚摸它侧颊,将指头在它皮毛里擦干。
  法言道人颔首与他对视,江宜黑亮的瞳仁里浮现出与姚槿相似的韵致。法言道人将他抱起,放在骡背上,牵着缰绳缓缓踱上小道,曦日遥遥落在身后。
  江宜忽然说:“我以后还可以回家去吗?”
  法言道人说:“你现在还可以看最后一眼。”
  江宜转过头去,路漫漫,尽头霞光万丈,天地间有如一面怒张的赤旗,烈烈生辉,于江宜眼底映出一片通红。
  “那是什么?”江宜问。
  法言道人只不回答。江宜伸出手,红光落在他掌心,宛如槿院一树绯色花开。法言道人牵着骡子,骡子驮着江宜,走过漫道红光,挂铃声中,狭长的剪影如淡墨入水,顷刻间散入虚无。
  江宜只记得姚槿说过,他会去鸣泉山上修一辈子的道,永不下山。然而法言道人却没有带他去鸣泉山,他们沿着渭水一路往东,经名都而不入,于黄河入海口北上沧州。槿花与杜英逐渐离他远去,北方金风未动,而蝉声先觉,沿途树木萧瑟,天高气爽。
  他们走了太远,江宜已不知身在何处,只闻到空气中日渐浓郁的咸涩水汽。在沧州城外,载了江宜一路的骡子被法言道人卖了,在出海的码头找了一艘船。
  这是江宜第一次见到大海,海风如奔腾的骏马呼啸而过,他衣襟狂飞,极目远眺,尽处海天一色,浪涛起伏中隐现几座小岛。法言道人对船夫说:“去太和岛。”江宜趴在船首,依旧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手进水中去逗弄近岸的小鱼。
  “太和岛?那里什么也没有,本地人也不会去,客人去做什么?”船夫问。
  “你只管开船。”法言道人不愿多费口舌。
  一篙子将船撑离码头,船首划开水波,江宜的手浸在水里,很快变得透明,银鳞的鱼群盘踞在他手边,好奇似的啄食。法言道人抓着他手腕,将他手掌拔出来。
  离开清河县时,江宜曾问,我究竟是什么?
  法言道人告诉他,你是你,亦不是你,神君以天书经诰替换了你的五脏六腑,使你肉身化为书页,自此不能沾水、不可近火、不得饮食、不用呼吸,愚人见之有异,当然心生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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