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遥想当年他母亲姬翎决定嫁给父亲漆嘒之时,庆兆曾提出忧虑——这是漆汩听别人说的,总结起来,便是大巫惯例筹算,但结果朦朦胧胧、吉凶掺半,于是先帝决定由翎公主自己决定。
  翎公主听罢,心平气和地道:“尘世万事,如何不是吉凶掺半,祸福轮转,哪里有全然好、或者全然坏的事情。”
  于是还是照旧。
  后来自己出生、重病,再重返西亳,大巫也曾来看他,每次相见,都是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有一次漆汩不信邪,偷摸着自己出门,然后摔倒在不知道紫薇宫的哪个角落,惶然不知如何是好,紫微宫虽大,侍奉的人却极少,大部分的宫室都没有住人,空落落的,年久失修,长满了杂草,落满了灰尘。
  那日大巫恰好进宫来见先帝,撞见了他,一见漆汩就知道他为什么而哭。
  大巫道:“小殿下,我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漆汩:“真的吗?”
  “真的。”大巫说,“因为我人好,一两年前撞见了一个婆婆,她做针线活,把自己眼睛熬坏了,于是我就说,‘你比我更需要一双看得清的眼睛,我们换一换吧’,所以我们就换了。”
  漆汩:“啊?”
  大巫牵起漆汩的手,带着他缓缓地朝正殿走,风中传来西亳城外铜钟钟鸣,铿锵而悠远,大巫说:“小殿下心肠比我还好,必定是把自己的眼睛借给了别的人使。等他们不需要了,小殿下就能重新看得清了。”
  “真的吗?”
  “大巫从来不骗人。”大巫说,然后抬头看见了什么,笑道,“太子殿下找来了,小殿下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对面就跑来了一位戴着小金冠的少年,他一停下来,身上戴惯了的组玉佩碰撞的轻脆声响也停下来了。
  姬焰从大巫手上接过漆汩,半蹲着,拍拍打打他身上的灰尘。
  “表哥……”漆汩嗫嚅地说。
  “跑哪里去了?”姬焰道,“找不着可急死人了。”
  漆汩低着头:“对不起,表哥。”
  姬焰确认他确实无事,才后知后觉地收拾回来礼数,对着大巫道:“大巫好。”
  “太子殿下好。”大巫笑眯眯地说。
  靳樨看出了漆汩的意思,说:“想进去见他?”
  漆汩犹豫一息,继而肯定地道:“嗯。”
  靳樨没问他为什么,只一颔首,下一息便身形敏捷地翻了下去。
  守门的就一个巫官,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冷不丁后颈一阵冷风,接着便两眼一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靳樨托着他,让这名巫官靠着墙打瞌睡,再上屋顶,把漆汩接了下来。
  漆汩路过巫官的时候,瞧见他本来发呆望着的方向正有一群蚂蚁排着队爬——
  居然无聊到看蚂蚁的地步,也算是没救了。
  屋里什么别的人也没有,大巫独自躺在床上,似乎在睡觉。
  漆汩小心翼翼地靠近,等真正同大巫打了照面,仍旧是惊讶地站定了脚步。
  大巫更老了,而且老去的速度快得超出漆汩的想象。
  此时还算有点风,微微地穿过窗棱的缝隙,让里头没那么闷热,年迈的大巫睡得好像一尊雕像,像是凝固了,胸膛没有起伏,似乎连呼吸都没有,阳光里的灰尘都停止了飞舞,定在空中。
  漆汩顿时像吞了一大口苦果那般苦涩。
  他靠近的速度堪称无比缓慢,连乌龟也比不上,然而没想到离床沿大概一步半距离的时候,大巫却蓦睁开了眼睛,双眼浑浊却又明亮——如此矛盾,竟像一只山林的野兽突然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漆汩下意识刹住了脚步,大巫的眼睛……
  他一看就知道大巫的眼睛不行了。
  当年大巫诓他的时候,眼睛其实特别好,如今却是真的“借给别人”了。
  漆汩迎上他没有实质的目光,不知道对方到底看没看见自己,一时怔住了,没出声。
  没料到大巫开口,带着笑意,却又苍老嘶哑:“小殿下,你回来了。”
  隔着银面具,大巫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实在超出了漆汩的想象,他喉头一堵,竟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小殿下。”大巫说,“你过来。”
  漆汩走了过去,拖住大巫干枯的手掌,摘下面具,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大巫用指腹拂过他眉眼、鼻梁、下巴:“果真是你。”
  漆汩哑然,半晌才道:“大巫。是我。”
  “你从哪里回来的?”大巫问。
  “南方。”漆汩说。
  大巫意味难猜地重复“南方”两个字,然后道:“我寿数将尽,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听我说,小殿下。”大巫示意他莫要说话,用那种枯树般的声线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一切都说不定,小殿下,神迹未至,不是陛下的错,你、你替我告诉陛下,除了自、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大巫再“自己”两个字上狠狠地加了重音。
  漆汩心神动荡。
  “夫子说得对,世间万物变换不停,不变的只有风与月而已。”大巫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天命不顾。至少为人者,不要因此责怪自己。神兽其实已经离开西亳很久、很久了。”
  离开?
  很久?
  大巫好像看到靳樨,眯起眼睛:“你也回来了,小骊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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