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对……琥珀!
他是在山野下醒来的阿七,他是给猎户送终的阿七,他是夸赞沈焦手艺好的阿七。
他“阿七”的身份被琥珀所首肯,是而尽管他有时也会放弃追寻“阿七”又是谁。
“阿七”从哪里来。
“阿七”是否有家乡、有亲人。
“阿七”是否有放不下的往事。
他又听见沈焦在轻柔地、呼唤地念叨:“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
界碑的血迹倒流回少年的身体,射出的羽箭重回长弓弦上,汩汩的水流回溯到源头。
刺骨的秋风凝滞,都城沉重的大门拉起,少年回到巍峨的大殿,沾血的飞信传到他手上时已经变得乌黑干裂,他难以辨认字迹。
他猛地起身,旋即眼前一黑,两行湿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流出来。
再往前,很小的时候,他的寝宫燃着满殿灯烛,长条的宫灯下靠着打瞌睡的小宫女,他在桃花树下睡去,在软锦中醒来,母亲和大哥守在床边,忧愁地看着他。
“去西亳罢。”母亲说,“那里适合你养病,一年住个小半的,也不打紧,天子是我的哥哥,他对我就像你大哥对你一样,他会对你很好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快活地笑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骑马!”二姐骑在马上,威武地对他说,“从缃羽到月罄关,我都带你去。”
他说:“好啊。”
“你见到天子啊,要给他请安,你要说祈福的好话。”大哥这么说。
他问:“说什么呢?”
“你就说……”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你就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是什么意思?”
“就是祈求上天神明睁开眼,赐予我万千福泽。”大哥说。
那日他离开西亳前,曾跪在天子寝宫之前,徒然面对紧合的大门。
太子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视线一片黑暗,他磕头,在微冷的风里挺直脊背,眼睛痛得快要爆掉似的,但他仿佛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口齿清晰地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他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听见刀刃剁进血肉的声音,他听见鲜血滴答滴答。
他听见就在自己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的那一刹那,扶王宫的牌匾铿然落地,跌得粉碎。
他想起第一日来西亳时,也是这样。
天子高坐明堂,他小小一个,被沉重的重工礼服包裹,仍旧吃力地扳直脊背,扬起下巴,眼神明亮,仿佛能看见景天子身后那骇人的神兽雕塑。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他煞有介事地、青涩稚嫩地说,听见高座上传来一声轻笑。
景天子说:“神必据我。”
小时候的他、这些年来定时请安的他、以及告辞的他,都在重复这同样的一段祷词:“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
“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他是阿七。
他也不是阿七。
他是扶王室最小的孩子。
他的母亲是天子之妹,他的父亲是扶国之王。
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很爱他。
他的名字,叫做漆汩。
漆树的漆,决汩九川的汩。
五年前,蔡疾窃国,王室覆灭,他死在界碑边上。
那一天,正好也是秋分。
第10章 那是只巴掌大小的木俑
梦境的尽头永远是那座永远安然无恙的、永远燃着暖热熏香的宫殿。
漆汩中途醒过好几回,听见窗外还在下雨,每次都在朦胧中望见床前似乎坐着谁,那高大的身影很像大哥,他嗫嚅着嘴唇,低哑地叫了一声:“大哥。”
床前的人影似乎停滞了一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屋内没有一丝月光,漆汩勉强一笑,又睡了过去。
漆汩浑浑噩噩,不知自己睡了有多久,完全清醒时,他看见外间的日光大盛,梦里挥之不去的滂沱大雨已经消失无迹,漆汩迷茫的目光在天花板和家具上游离,张了张干渴的嘴,没能发出声音来,只觉头痛欲裂。
外头有人气势汹汹地在说话:“你从哪里找来的葵地后人?”
而后靳樨极平静的声音响起:“他自己找来的。”
“风知那边又是谁动的手?!”
“你在说什么?”
“你——!”
“我早说过,此法不可行。”靳樨说。
“呲啦!”
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漆汩一个激灵地爬起来,一边摁额角一边环顾四周。
——这地方他没来过,看模样似乎还在侯府里。
漆汩谨慎地没有立即动弹,忽然一团毛球扑到膝上,他下意识一低头,琥珀仰起小脸,可怜兮兮的。
漆汩笑了,挠了挠琥珀的下巴。
琥珀享受了一会,从他手心里逃开,漆汩饶有兴致地望着它钻到边角的棉被里,只露出屁|股和一晃一晃的尾巴,不一会儿,拖出一个物件,又叼又拖地推吧到漆汩手边。
漆汩一定睛,立即愣住了。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木俑,雕得惟妙惟肖,穿着素衫,发髻简单束起,依然没有五官,只是怀里握了一只小小的猫。
木俑低着头,明明没有五官,漆汩却能感觉出那熟悉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