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阿七如遭雷击,沈焦那几乎时刻手执刻刀的身影、那数只被焚的木俑一并从他脑海里滑过,阿七手指颤抖,好半晌,他听见自己竭作冷静地问:“沈大哥……到底去了哪里?”
“你怎样看待他?”靡明忽然问。
阿七从未如此思考过。
他什么都不记得,他企图从眼前寻找消失的过去的影子。
遇到解平,他便想,我的父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兰婆,他又想,我的母亲会是这样吗?
遇到沈焦,他又想,我若有哥哥姐姐,会是这个样子吗?
阿七近乎梦游般道:“我把他……当作我的兄长。”
靡明静静地看了少年许久,阿七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他自己也很消瘦——还没有想起来便如此痛楚,若有一日真的想起来了,你又要如何自处呢?靡明忧伤地想,沈焦、阿七……在靡明眼中,他们的身影逐渐重叠成一个模样。
“……靳家宗祠。”靡明最终给他指了路,说,“你去罢。”
阿七在长道上飞快奔跑,仿佛在重复梦里的场景:秋风、黑夜、酸痛的关节和肌肉。
他十分恍惚。
身后,靡明又开始吟唱那首古老的招魂曲:“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冷涩尖利的秋风从失去名字的、如今已经残垣遍地的古地起发,循着重重山岳流至沙鹿,把神坛的青烟揉搓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那端坐的葛霄似乎有所察觉,仰起头来,望向秋风吹去的方位,又在人群里寻觅什么。
那秋风的终点是靳家宗祠。
从祠堂中出来,师兄弟差滑青一步地走着。
公鉏白艳羡地望着滑青背影,臧初说:“过几年,你也会这样的。”
“那是你。”公鉏白说,“不是我。”
臧初说:“也可以是你。”
公鉏白没继续纠结此事,片刻又问:“师兄,他真的是王室后人吗?”
“不管是不是,现已经是了。”臧初说,脚步一顿,旋过身来,空气里已有沉沉的火油气味,“葵国幼王献印那年,他应当只有十岁左右罢,十岁……真是个能有记忆的坏年纪啊,若他再小点,兴许不会记得。”
公鉏白听他说话,忽然道:“师兄,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年岁应该再小点?”
臧初大力地捏了捏公鉏白的脸,好笑道:“想什么呢。”
公鉏白紧紧抿唇,梨窝处也是平整的。
臧初忍不住用大拇指指腹抚过那凹陷原本的位置,盯着公鉏白外露的一截脖颈,让人很想碰上一碰,臧初的呼吸停滞。
公鉏白一无所知的视线越过臧初的肩头,忽然直了,旋即露出一丝惊愕:“……阿七?!”
臧初猛然回头。
那逐渐靠近的人影,正是阿七。
阿七从没有来过宗祠,他顺着靡明指的路东转西转地跑来,越跑,空气中的火油味愈浓,阿七总想自我安慰是自己草木皆兵,但那火油味已经浓得像梦里的血腥味,无论如何都难以忽略,他没法继续骗自己。
恍惚中,他看见不远处公鉏白与臧初愕然的脸庞。
是这里了——阿七想,踉踉跄跄地停下脚步。
滑青本已走远了,又皱眉回来,打量着他,问臧初公鉏白:“他怎么在这儿?”
公鉏白磕巴磕巴地道:“呃……不知道啊。”
滑青道:“不可外传,必要时要——”
师兄弟忙一同喝道:“不!”
滑青神情奇怪地再看看那少年,继而道:“好吧,我记着了。”
阿七未听清他们三人在说什么,正再次抬起沉重的双腿,企图冲向宗祠。
公鉏白赫然一惊,忙不迭去拉他:“别进去!”
“你怎么会来?”臧初问。
阿七动弹不得,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揪住公鉏白的衣袖:“沈、沈大哥他!”
公鉏白别开脸,不忍与他对视,双手却牢牢地把阿七挟住。
阿七的脚在地上空踹出好几道纹路。
纠缠中一束极明亮的火焰从靳家宗祠正上头欻地腾起,瞬间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阿七如被一瓢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立马就僵住了。
热浪蓄势待发,而他却如同身处深冬,关节都被冻出冰碴,像是被那火光照成了瞎子,瞬间什么也都看不到了,浓雾重重,仿佛不计其数的恐怖鬼脸在展露獠牙。
不知不觉淌下泪来,阿七两颊冰凉。
这样大的火,分明什么都不该听见。
但阿七还是听到了沈焦的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从容,乘着清凉的秋风似水流淌。
幻觉中,沈焦背对着他,虔诚道:“神明在上。”
“神明在上……”阿七说,声音嘶哑。
臧初问:“阿七在说什么?”
阿七和着沈焦的声音,一字一顿,连牙齿都在打颤:“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沈焦祈祷,“吾愿王似栲杻,遐不眉寿,吾愿民如桑杨,万福攸同。”
烈火中,沈焦回过头,轮廓边缘失控颤抖,他温和地对阿七笑了笑,嘴唇一动,那是在说:
“再见——”
阿七瞳孔剧烈颤抖,冷汗瀑出,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仿佛有许多人嘈杂地向此处奔来,脚步声如混乱的擂鼓、府兵的轻甲咔哒作响、兵刃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