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张邈觉得很可笑,火光在他脸上投上张牙舞爪的阴影,让他的笑容可怖瘆人。
  “阁老,您说,要不要趁机把那个隋在山也做下去?”太子凑近了说。
  张邈抬眼:“您这是要触碰圣上的逆鳞了。”
  “他隋在山什么时候成父皇的逆鳞?”
  张邈拢了拢官府,道:“不是他隋在山,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独的人,殿下,圣上要的是平衡。只有下面的人斗来斗去,上面的人才会感到安全。”
  太子哂笑,“您倒是看得真切,所以您一点都不在意程菽那一伙人时刻抓了您的把柄递给父皇。”
  “那不是把柄,那是我的诚意,我的忠心。”张邈微笑。
  “您对我也并不隐瞒。”
  “是啊,未来这天下是您的。”
  “阁老,本宫总觉得,这些年我似乎退步了。”太子起身,踱步于庭内,露出些许怅惘,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您初见时,我也不是这样的,是吗?”
  “殿下是吃了太多的苦,未来总会光明的。”
  “可是,是谁叫我吃这苦的呢?”太子的五官皱成一团,表情十分难看。他当然知道是谁让他日夜不安,于东宫之位上战战兢兢,以至于成为现在这样患得患失、思维愚钝手法拙劣之人。想当年,自己也是如何意气风发、朗朗清清的。
  先是提拔忠王,叫他去掺手户部事务,接手江宁织造局;后又是重视岐王,默认兵部尚书助其参与夺嫡,还赐予军权……换了哪一位东宫能够安心?
  如今,铜镜内,他已经看不见当初那凯歌向上、勤政为民的太子萧裕了。
  蹙眉,心底又念起那如月般的怜妃。
  为何自己会爱上怜妃呢?
  是对那人无声的报复吗?
  太子无奈苦笑,无论如何,他都会坐稳这把东宫之位,无论多少年,他都可以熬下去。守得云来见月明,终归有光明的那一天。
  ——
  广陵飘雪,隋瑛独自伫立于那少时留恋多处之地。
  枯干树木下,这孤零零的墓冢被翻开,露出新鲜土壤,雪落其上,瞬时消融。隋瑛沉默看着,鼻子发酸。
  年少时,他也曾多少次想要翻开这墓冢,探其究竟。可他害怕梦想破碎,只敢倚靠这墓冢,独自沉吟,酣然入睡。如今,望着这堆烂土,他意识到,就如确定其中空空如也,有些事情也成为了必然,再无回转余地,即使回转也无意义。
  深吸一口气,隋瑛抬头望向苍茫天空。铁灰色的天际,山林在雪中俱模糊不清,正如他彷徨无定的内心。缠绵床榻两日,他思绪没有一刻停息,于最不可能处的最微小痕迹中他不停尝试着勾勒当年一事,于是他意识到,广陵已经无法给予他更多。隋瑛告别了姨娘,上了马车,带着一腔苦涩踏上回京之路。这一趟,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孤注一掷。
  如若失败,那被掀开的墓冢,将是他和林清的最终归宿。
  而此时,诏狱中,荀虑解开刑架上的林清,这人便如一团没有生气的血肉跌落在地。
  这一次,上夹棍,堕五指,断脚筋,他依旧一言不发。
  昔日那貌若谪仙的林尚书,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荀虑心底生出了敬佩,不知为何又隐现不忍。他想起了他的师兄夏炎,当初夏炎也是如此一般,从那样闪闪发光的一人,到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那时,他也是想要伸出援手的,可他害怕,害怕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就如同现在他把倪允斟隔绝在外,用马鞭抽了一顿,暂时革去了他镇抚使一职,就是害怕自己一手养大的人也会倒在这间刑房里。
  可望向这地上处于昏厥边缘的人,嘴角所浮现的那一抹诡异的笑,荀虑打了个寒战,如此,就算活着出去了,又能如何呢?
  腊月了,一定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把他带回去吧,”他对身边的千户说。
  千户点头,架起林清,把他扔进了那间牢房里。可临走前,他警惕四顾,最终朝林清口中喂下一小瓶药水。
  “能让你不那么痛。”说罢,他又哆嗦着往林清身上的伤口撒了点金创药,这金创药无需仔细着洒,因为这人已是遍体鳞伤。
  做好倪允斟的嘱托,千户小心地将林清放倒在地。他们没有收走倪允斟的披风,于是千户又将那披风拿了来,盖在林清身上。林清早已无知觉,微眯双眼,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晕过去,更不允许自己死去。
  凝视这黑暗,他也无泪水,更无思绪。
  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活”。
  不在意自己变成如何模样,不在意自己在腐烂。
  尽管这是一种可清晰看见、所感知的腐烂。他不由得感谢起这寒冷的天气,若是炎热夏日,他想自己应该会引来蝇虫。
  可即使如此,他也要活。
  活着面对这残酷世间,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这时,他再次听到了铁链拖动在地的声音。郦径遥缓缓从黑暗中走出,隔着栅栏,愣怔地看他。那双苍老眼眸中,竟透露出不忍。
  “他,他为何要如此对你呢?”
  郦径遥是没有受罪的,他只是被强行画押,认了罪便锁在这里。如此酷刑,也非任何人都能享受得到的。
  他觉得林清快死了,可这回他不想他死,在这诏狱的最深处,他不想孤单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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