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野岭 第6节
这女人一手攥着帕巾垂落身侧,另一只手则被丫鬟扶着,神情微敛,喜怒不显,端得好一副二少奶奶的姿态。
眼神扫过来时,眼尾有些许红,怕又是提前作了戏给自己看。
周枭内心冷嘲,主动移开目光,往马车大步走去,侍从立即跟上。
周枭移开目光那刻,卫瑜然亦支撑不住在同一时刻偏过脸,神伤望向角落,雪白鹅颈绷紧,用力缓解那份不堪与痛苦。
绿樱察觉她细微情绪在翻涌,死死克制着,她心疼地轻声唤道:“二少奶奶,我们回去吧。”
“……嗯。”
马车前,李勇单膝跪下为二少奶奶放下马凳,立于一旁,卫瑜然踩上马凳,弯腰进入车舆,看都没看一眼站在马车另一边的男人。
此次返程,马车行进平稳不少。
半盏茶的功夫,便回到周宅。
卫瑜然在绿樱搀扶下下了马车,往凝香阁走去,李勇驾着马车前往车厩,原地只剩周枭沉脸盯着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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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奶奶,奴婢先去熬药了,您先歇会,可千万别做傻事了。”绿樱临走前不放心,叮嘱两句。
人走了,偌大的凝香阁显得空荡寂静,安神香点着,淡淡檀木熏香弥漫在寝室里。
卫瑜然仿佛没了力气,双眸空洞洞地拢了拢裙裾,缓缓坐到楠木圆凳上,失神看着铜镜里的女子。
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和大哥做了那种事。
她也想叫屈,想为自己申冤,她卫瑜然并非是不知廉耻的女人,可……朱琇云是她亲娘。
是那个有一口吃的,都会留给女儿的亲娘。
九岁那年,她和大娘子生的长姐、三弟一同玩耍,三弟不小心掉进池塘里,险些溺毙,所有人都指责是她把弟弟推了下去,任她怎么解释都没有用,大娘子更是骂她贱蹄子,谋害亲弟,爹爹勃然大怒罚她跪祠堂。
只有娘相信她,苦苦替她求情,那天的雨有多大呢,她跪祠堂,娘亲跪在大娘子门前,母女俩双双倒下。
娘曾说过她不强求怀一胎儿子争宠,女儿也是心头肉,她以为这世上只有娘是最爱自己的人,可是……
泪水无声无息盈满泪眶,卫瑜然神情哀婉抬起细白手腕,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从妆奁摸出一支簪子,正当她狠心割腕时——
一只粗粝的手将她手腕扣住,啪嗒一声,簪子掉落地上。
而卫瑜然整个人也失去平衡,往男人的方向倒去,另一只手下意识撑在男人结实的腰腹之上。
她错愕昂起头,又冷不丁撞上周统制不怒而威的眼神,眼睫一颤,这个人身上的气势太过强悍,野岭般的气息毫无防备扑面而来,如此近的距离,强迫她想起那些交合的画面,任她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深深刺激着她。
一刻钟前,周枭准备回自己住处,却又想到那个狐媚子试图用性命来搏自己的怜悯不成,必定会有下一动作,没曾想一过来当真又看到她打算自我了结。
周枭气极反笑。
“狐媚子,又要作戏给谁看?”
男人怒气一沉,嗓音浑厚中气十足,让人不寒而栗,而话语间又夹杂讥讽,看起来格外不近人情。
手从男人桎梏中挣脱开,直到与大哥保持着距离,卫瑜然才堪堪将那些画面压下去,听到“狐媚子”三字,脸上血色全无,她不是狐媚子,她也没有作戏,为什么大哥就是不相信她?
欲张口解释,然而当目光触到周枭眼里的冰冷,她霎时止住了所有解释的欲望,就像当年她解释不是她推弟弟落水那样,没有人会相信她。
大哥也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他也只会认为自己不知廉耻,是勾引大哥的荡/妇。
卫瑜然又开始感受到当年那股百口莫辩的窒息感,一股深切的无力感从心底翻上来,眼眶酸涩得厉害。
可她越发清醒,微垂着眸,“妾身已是不洁之人,对不起夫君,对不起所有人,妾身恳请大哥……让我下去陪夫君吧。”
除了以死谢罪,她没有别的法子了。
看她从自己手中挣脱出去,到装模作样自怜自艾,周枭眉心微蹙,神情几番变换,呈现出难以识别的复杂之色。
“卫氏,你以为自寻短见去陪他,就能得到阿聿的原谅?”
“还是你想让我周枭背负上一条逼死弟妹的罪名?”
闻言,卫瑜然猛然抬头,下意识想反驳,却又在触及男人眼里的不信任之后,任由百口莫辩的窒息感扼住喉咙,眸底渐渐凝聚起雾气。
她哑声问:“妾身要如何赎罪才能得到原谅……”
“也就是阿聿不幸才没认清你的真面目,把你娶回来。”
周枭看到女人的眼泪就头疼,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狐媚子惺惺作态,与妇人争口舌属实不是他作风。
“既然你还有点良心,那就用你后半辈子忏悔,若是再寻死,休怪我将朱氏押过来认罪。”
第8章 认命闭上眼
绿樱熬好了药汁,端过来时,在廊道上迎面遇上从二少奶奶房里走出来的周统制。
她一惊,在周统制经过时,赶忙屈腰作了一揖,待人走后,才匆匆端着药汤过去。
“二少奶奶,喝药了。”绿樱在雕花圆桌上搁下一碗飘着药香的汤碗,走过去唤道:“二少奶奶?”
卫瑜然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到桌前,“这汤药苦吗?”
“不苦不苦,奴婢放了蜜饯。”
绿樱见二少奶奶素手端起碗喝尝了尝,心刚要放下一半,蓦地瞥见二少奶奶低眸时,眼尾残留着淡淡洇红,像是哭过了。
她当即想起方才碰见周统制,也不知周统制方才对二少奶奶说了什么。
“二少奶奶,等过两天伤口结了疤,就用那瓶缠丝玉露消去瘢痕,是周统制掏钱买的,花了五两银子呢。”
绿樱心想,这五两银子可贵了,普通人家一天也就挣一百来文,一个月下来也才三贯钱,而五两银子足足十贯钱,三个月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
卫瑜然搁下碗,对绿樱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我先去歇息,明日开始,饭食清淡些,不必为我准备肉糜。”
既然大哥让她忏悔赎罪,那她便从吃素斋开始,以身作则。
“明日再准备些香油钱,随我去庙里一趟。”
"是,二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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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山静,月明星稀。
白日里的跌宕起伏,哭笑怒骂,在这一刻随着寂静的夜色渐渐沉寂下去。
窗外风掠过树梢,屋内檀香安神。
卫瑜然额间冒出了冷汗,一阵冷一阵热,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灵堂上为夫君守灵时,大哥身披盔甲从群山叠嶂中驾着一匹黑马,疾驰而来,利落翻身下马,直奔灵堂。
却不是为弟弟吊唁,而是直奔她而来,裹挟着浓郁的肃杀之气。
将她抵在墙上,进入,丝毫不顾她的抵触和提醒,亡夫的遗体就在她面前,而她却毫无力气反抗,双手只能无力地抵在冰凉的金鳞甲上。
哭干了泪水,也得不到半点怜惜。
画面再一变,她在大哥的屋里头,趴在雕花圆桌上,任人摆弄,神智是昏沉而迷乱的,她全心全意以为身后是夫君,没想到半睁开眼时,却看到夫君的灵魂站在她面前,一脸失望悲恸看着她。
而她受到惊吓似的,意识到身后并不是夫君,而是另一个男人,含泪欲挣扎起来,却被人触碰到更深的地方。
纤薄背姿被一只大手压住,她撑不起来,却又无法忽略那些反应,惊魂失魄之间脑海掠过娘给她喝的茶汤,她忽然什么都明白过来,脸庞巍巍颤颤枕在圆桌上,桌面的冰凉抵不过炽热,最后……最后她在一层又一层的颠簸中认命地闭上眼,眼尾溢出热泪。
卫瑜然在一个个噩梦中惊醒,醒来背后沁湿亵衣,窗外已经能窥见晨色,约莫差半盏茶的功夫便会天光大亮。
概因神耗心瘁得厉害,她在床上缓了许久,才喊来绿樱为她准备热水,自从嫁入周家,她晨间一直有洗沐的习惯。
院子里的荷塘被周统制请人清了淤泥,残荷早已不见,倒是挖出来不少莲藕。
趁着二少奶奶洗沐时,绿樱做了份清甜的藕粥端过去。
辰时之央,绿樱便跟着二少奶奶坐上马车,前去庙里祭拜。
不巧的是遇上庙会,香客众多,摊贩如云,货摊林立,马车停在树下,还要步行数十丈方至。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二婶柳红叶便带着两个孩子来庙会逛逛,被吵得实在受不住,她便一人给了五文钱,孩子们有了例钱,高兴钻进摊贩堆里,兴高采烈商量着买冰糖葫芦还是买新话本。
其中一个孩子年纪稍大一些,约莫十五岁,他将弟弟唤去买冰糖葫芦,把人支走后,鬼鬼祟祟走向一个话本货摊,不太自然地环顾四周,低声耳语一番,摊贩顿时了然,从木箱里掏出一本香艳话本。
为避免被发现,他又买了本民间故事集,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到书后,哥哥当即走到一马车后,面红耳赤翻阅起来。
直到柳红叶大着嗓子喊人,哥哥被吓一跳,眼见柳红叶发现他在这边,手上的话本必定会被发现,情急之下,哥哥将话本随手抛进一辆马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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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瑜然捐了香油钱,跪在佛祖面前诚心诚意忏悔,她和大哥的事并不是她有意为之,希望能够用这份忏悔赎背德之罪。
从庙里出来,绿樱询问她:“二少奶奶,您看,这庙会多热闹呐,咱们要不要逛会庙会再回去?”
卫瑜然侧眸看了她一眼,她如今哪有心思逛庙会,摇了摇头,“回去吧。”
绿樱也只好跟着回去,只是在上马车前,遇到郝才捷。
卫瑜然看到郝才捷并无好脸色,正当她忽略而过时,郝才捷喊住了她:“二少奶奶,请留步。”
卫瑜然一顿,察觉到郝才捷相比上次直呼她名,这次倒恭敬喊上二少奶奶了。
郝才捷对于上次被周枭教训一事,到底还是有些忌惮,不过今日在庙会遇上卫瑜然,这女人艳逸瑰姿仍旧刹那间击中他心头,几日不见,这娘们倒添了几分妩媚气韵,莹玉肌香,勾得他心思难耐。
“可否借一步说话?”郝才捷看了眼丫鬟绿樱。
卫瑜然并不打算理会。
郝才捷似乎料到她的态度,在她走之前笑道:“周贯聿生前曾写了封信给你,托我转交,你若是不要,那我可就要扔了。”
卫瑜然猛然站住,郝才捷见她仍怀疑,自信从袖口掏出一封信,让她看了信封的字迹,卫瑜然冷不丁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心尖一颤,下意识伸手,却扑了个空。
卫瑜然面色不愉。
郝才捷做了个请,卫瑜然只好往马车旁边走去。
“说罢,找我何事?”
郝才捷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摩挲着信封,目光却贪婪地落在卫瑜然那张清丽脱俗的脸上,“这次我便开门见山,卫瑜然你若是想要周贯聿生前的信,我只有一个要求。”
卫瑜然柳眉微蹙,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这次我不要求你做我的妾,”郝才捷凑近些,慢悠悠含着淫邪说:“我想让你和我风流快活一晚。”
不可置否,卫瑜然是他这辈子见过气质样貌皆出众的娘子,超然脱俗的一股气韵,远不是普通女子可比拟的,既然她不可能给他作妾,那即便是风流快活一次,他此生也无憾了。
更何况这女人太循规蹈矩,嫁作人妇当起周家二少奶奶,若是她因为自己破了这戒,背着周家房前房后厮混,这天下怕是再无幸事比这更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