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顾陪林用手把坟面上的雪擦掉。
  他想起顾铭盛探亲的习惯,去见已故的长辈亲人都会在坟前磕头。
  那时候顾陪林小,总有些不情不愿,觉得那些人跟自己无半点亲疏往来,见也没见过,便强迫他趴在地上,然后脑袋“咚”一下。那时他一直都不太情愿那样的行为。
  可如今,当独自一人站在他自己母亲的坟头的时候,他竟还是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难为情。
  他望了望那坟上的字,上面竖着刻着——
  因为顾铭盛已经再娶了,所以母亲的遗体便运回了她老家安葬,不再与顾铭盛合于一坟。这么冷的天,他若不来,这坟便独自呆在这。
  顾陪林看着这坟孤零零的样子,心里莫名难受起来。他一下子就丢掉了那跪或不跪的思索,情不自禁地跪下,认认真真地对着坟磕了三个头。
  膝盖往地上一跪,脊梁骨弯下来然后头往雪地上一磕,不知怎的,一种难以形容的血脉和亲情的联系在顾陪林心里盘根错节地浮现。他弯着背看着直入眼帘的地上的雪,心里划过几个大字:
  这是我妈。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头一直低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
  他跪到腿上的裤子都被雪打湿才终于站起来,然后把积在身上的雪拍掉。
  他遥望了一下远处,路口的那些房子都被拆掉了,像一位残破的老人孤单地站在那里,他不由得想起它以前的样子。
  他记得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那个时候每次回外婆家,母亲都会叫他去收晒在天台上的凉席。
  天台上的门有些掉漆,他太小,总是有些害怕,每次都隔着门口伸过去一个衣杆架子,支起晒在天台上的席子,然后慢慢移过来,用这种方式把席子收好。
  那时候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夕阳光线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现在想起来,好像在那种光线下,记忆都被加了一层泛黄的滤镜。
  母亲叫他下去,他便抱着那散发着阳光味的席子冲下楼。
  那时的他从未回头看一眼那天台,他站在那扇破破的小门里,用背影向自己的童年告别,正如成长中很多次悄无声息的离开。
  然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坟后的墓地旁边长出了一根新枝被雪厚厚地压住。顾陪林把花移到墓地旁边,然后把带的那挂鞭挂到那枝干上点燃。
  慢慢弥漫过来的火药味随着山间的风雪飘上天空,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空旷的雪地乡路上炸开,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声音。
  顾陪林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那光怪陆离的童年里,每个人他都有印象,或好或坏,都有形状,可唯独妈妈……他尝试过很多次,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
  好像只有她一人在他的时间里走脱了规律——比起这个人,他只记得那些没太大意义的话和场景了。
  他印象最深的,妈妈抱着他在老家的天台上吹风。
  她的头发很长,被风一吹会飘到他的身上。妈妈抱着他,吻他的眼睛,她用嘴给他剥瓜子,然后喂到他嘴里。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到如今他也记不真切了,只觉得那是非常温柔又非常有安全感的日子。可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不会珍惜的懵懂小孩子。
  顾陪林看着那些窄门和矮房,看到那些熟悉的云霞。回忆被风雪吹开,零零碎碎的过去如一场盛大的落幕,无数场景和记忆像是幻境一般席卷过来,他有点想要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它们好似会飞,只顾着飘散,便随那零落的鞭炮纸和火药味一起卷进山间风雪里。
  原来亲情和其他,终归是不一样。
  不远处有个人在田埂捡柴。顾陪林注意到自己脚旁边有些树枝,他把那些看上去干一点的枝干用脚拨到一起,然后踢到边上,等那人过来。
  可那人没有抬头,低着头转身往顾陪林的反方向走了。
  那人渐行渐远,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冰天雪地里,顾陪林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见到过的这样一句话:
  ——每一条走上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由。
  儿时书本中的字句在这一刻让他后知后觉地体会到那种真情实感,曾经走过来的一路似没有灵魂一般,时至今日他才好似真正感受到了这么多年因孤独而带来的一点力量。
  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给自己一个好好生活的由。
  母亲走了。
  老房子不在了。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人好像总要得到一个结果才能让自己觉得一路走来值得,否则就会觉得自己碌碌无为。他一直习惯了在自己身上找答案,却突然觉得这结果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一路遇到过很多人,也碰见过很多事。那或好或坏的人和事他早就习惯,分分离离也不过是常态,不真情实感,权当新鲜图个乐子看。他尽量独立又自立,没有谁会让他竭尽全力地去追溯,可唯独——
  他想到陈谌。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这样执着的人了?
  陈谌这个人——这个人太怪了,行踪足迹可以说是诡异,性格也很其他人很不同。他一副不着调的不靠谱模样,看起来就像那种四处留情的类型,他无所谓受伤,无所谓冷暖,看起来一无所有,可又让人觉得他什么都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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