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慕习因言语中实打实的善意而眼神颤动,柳湘是个很有气节的女子。
“好了。”柳湘施然起身,“我就说这么多吧,再说多你也未必会信,剩下的让梁元劭告诉你吧。”
慕习没有去找梁元劭,他第一次感情上混沌之外,脑子也很乱。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最近这一年太过陷入眼前得失与尘世浮沉,而疏于用功没有长进。
柳湘的那个问题,他想了几日,都没有头绪,越发郁闷地责备自己。
把自己躲进书房里,读了越多的至圣先师,却越迷惑,脑中旁生的想法如原始丛林里阴暗角落繁茂旺盛互相攀扯的藤蔓,强势地缠绕无向的生长,不讲道理地霸占他脑海的领土。
渡世间众生的真理是一回事,度自己的人生是另一回事。
王权,谋略,风险,机遇,情感,理智……慕习走在一个硕大的迷局里,企图从千丝万缕里找到出口,这让他不得不正视一个长久以来他不愿面对的错误。
那错误太大,让他觉得但凡多一些对自我反省的冷静和审视,都是更大的错误。
慕府倾倒,他认为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狱中不见天光的每个时辰,他都在反省,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血淋淋的家门覆灭的。
当风云变幻危机迭起,当父亲四面楚歌,他自己在哪,在做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内心,沉浸在虚无缥缈的精神世界和绝美悠扬的诗词韵律里……
他蒙着双眼躲避在慕府的羽翼之下,自私地只想顺从自己,弄清楚生而为人,到底有何意义。
若他肯入仕,若他能帮一帮父亲,他不敢说事实一定会有变化,但他至少尽力过了。
而不是像个懦夫一样,不战而败。
这就是为什么在得意阁里,他发誓要扭转乾坤,他从来没这样有企图过。若是从前,他定然觉得企图心如此重的人,脏污不堪。
梁元劭一直以为慕习决定入仕是不得已的保全和牺牲,但他自己却知道,这是他的主动选择。
他选择反省过去人生的错误,与儿戏般自私地以自我感情为重的年轻时代告别。
现下,选择感情和本能,就预兆着过去错误的重蹈覆辙。
这个选择不该难做的,维持现状是最容易的答案,
但每每思及此处,耳边总是响起梁元劭的声音,低沉克制又满是希冀与耐心。
“澄良,事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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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习在房内翻来翻去怎么也找不到,着急的鬓边都渗出一些汗的时候,敛翠发现他要找的愉妃娘娘派人送来的婀伦公主的大婚请帖,被他压在了最边缘角落的一堆古籍最下面。
但他不记得了。
敛翠想,这很不寻常,这代表她猜的没错,慕公子心神不宁。
虽然他还是面容沉静,话也很少,以前敛翠也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他虽然坐在那里,但很难说他这个人到底在不在,又想到了什么。但最近慕公子明显坐不住了,他时常一个人出府,又若有所思地回来。
再观察观察吧,这个反常的情况,到底要不要报给世子爷啊。
慕习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发现后院岔路进去的山坡半腰上,可以看到每天梁元劭上下朝的必经之路,远远地看他策马而过。
梁元劭是很能隐忍的,就像作为质子十数年在深宫里看不见的边界和分寸下长大,眼前不管是什么局面,他总能扛过去的。
不发一言,不落一泪,麻木又残酷地扛过去。
印象里,慕习初到瑄王府的日子里,梁元劭却看起来是很快活的。他总是煞有介事地坐在旁边,看着慕习把所谓老王爷逼他喝掉的汤药喝完,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凑近了些,端详着慕习的气色,然后如释重负地笑道,“算这些太医有点本事。”
他的上目线垂下来,瞳孔很定很深如汪洋。
慕习记得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他觉得自己看错了,才会觉得那双眼里有深情。
后来他们时常围着案几,慕习安静地读书研磨,但梁元劭话却很多,尤其是聊到南疆。
他会逗闷子似的胡编一些离奇的当地风俗,有时也逗慕习,故意挑些壁画上直白的远古爱情。
但每次慕习都信以为真,会在脑中搜寻相关的文献,匹配不上时,会谦逊地继续请教。
然后梁元劭编不下去,又气又笑地双手抱住慕习的肩膀,看着他清俊但未免有些不解风情的脸,叹上一句,“我的澄良,大智若愚。”
这时候慕习才会反应过来,耳尖脸颊时常烧起来。
慕习坐在半山坡一块大石头上,任由思绪蔓延,想到这里,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一阵声响,梁元劭回来了。慕习站起身,微微踮着脚,从树梢的缝隙里望出去。
他黑色的朝袍衣袂翻飞,快速地往王府方向去了。
面色冷峻,身体绷紧。
那决绝的马蹄毫不犹豫地仿佛踏在慕习心上一般。
时过境迁,心揪起来,泛起的疼不止。
柳湘大概从梁元劭那里旁敲侧击地问出来,慕习并没有动作。着急的她派人来传话,府内不方便的话,梁元劭明日未时三刻会从校场回府的路上去一趟明隐寺,老王爷在那里积攒了功德,住持方丈请小王爷过会一叙。
慕习去了,但直到最后一刻都躲在竹林里,没有任何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