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重明,你还好吗?”
齐昭昀简直像是回到了伴读的那几年,他抓住冰冷的门环,无意识的扣着门上的红漆,哑声道:“臣……罪该万死。”
“好了,”刘荣听起来似乎并不惊讶他不顾自己抛出的话题,非要告罪,甚至对告罪的理由也心知肚明:“叛国的是你和我,有罪的也是你和我,我昏庸无能,配不上你的,何况现在我不是国君,也就没有了君臣之分。我和你,只是共担罪责,也都无能为力。”
隔着一扇门,齐昭昀也知道刘荣这时候脸上该有的表情,他并未承情,接受故交,挚友,君主把大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体贴:“无能为力就是最大的罪责,您开解我,又如何开解自己?倘若这样就可以叫我将过往抛之脑后,那您为何郁郁寡欢?”
他深深吸一口冷飕飕的雪夜空气,又长长的吐出去,似乎要吐出优柔寡断,吸入冷酷坚毅,落在顾寰眼中的背影覆雪苍松一般,渊渟岳峙。
刘荣看是看不见,但他也只低声苦笑:“我是无能为力了,你不是。我固步自封,就是尽我所能,从此之后这一方天地……就是我的归宿了,我只等死罢了。重明,你与我不同。”
齐昭昀扣紧门环,发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无边苦痛从心里一直蔓延到肉身,让他只能屏息凝神,忍过着一波痛意,才若无其事的开口:“我知道的,只是太难……太难。”
这其实并非抱怨,因为抱怨给刘荣听是最不合理的,何况刘荣又能如何?齐昭昀把额头靠在门上,被寒意激出一阵战栗,他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看到门另一面的刘荣,想象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心里在想什么。
人生之痛无处可逃。
到了这一刻,齐昭昀不得不承认自己居然是在逃避。他其实不如自己想的那样对疼痛和苦难麻木,只是在明白之前就开始躲避,还以为是一种预料先机的冷静自持。他怎么能在宅院里躲上一辈子呢?这本书写完,就该是他真正展露头角的时候了。没有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能和自己的罪责暂且分离,他即是罪。
“我往后不会再来了。”
齐昭昀沉默良久,交出这样一个答案。
如果是顾寰听到这句话,恐怕并不能迅疾的明白齐昭昀真正的意思,首先要怀疑他有无限伤心,但刘荣对他已经熟悉得如同自己一样,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声回应:“嗯。”
说再多的承诺都是虚的,何况对亡国之君说什么“我不会让你的国白亡”,恐怕并不适宜。而齐昭昀再说什么“我不会放弃,也不会让你失望”就更可笑了。前路漫长,他怎么知道什么失望不失望,放弃不放弃?
只是拼尽全力的前进,直到年老力竭,直到人生的最后,不再寻求什么赦免,不再贪恋什么安宁,就面对惨淡的人生和真实。
齐昭昀连告别都没有对刘荣说,默默在门前看了一眼,转身往巷口的牛车走去。顾寰仍旧忧心忡忡的看着他过来,二人目光有一瞬间相触,但齐昭昀无力以言语致谢,只对他冷淡的一颔首,自己上了牛车。
说来顾寰能安排这种事齐昭昀其实很吃惊。虽然他是赵朔的心腹,且地位不低,但刘荣身份特殊,万分敏感,何况全天下最不想让这对旧君臣见面的人恐怕就是赵朔了。这样的情况下顾寰还能独自谋划出这样一份惊喜,齐昭昀对他暗中也生出几分佩服。
只是和刘荣说几句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在回程的牛车上独自静坐,连眼帘都不想抬,只是沉思如今的局势而已。
礼单往来在他称病的时候其实也没有中断,而赵朔更是几度派人关怀过,他对外的消息还不至于断绝。何况顾寰对他不设防,不用刻意套话也会自己说给他听……
想到顾寰,齐昭昀不得不承认,比起带他去看难得的奇景和僧道,今晚这次对着门的会面值得他以一切诚意感谢顾寰。
谁敢说天真的人就不敏锐直白?顾寰猜准了他的心事,还能对症下药,简直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齐昭昀靠在车壁上看着幽幽烛火,想到顾寰的时候忍不住叹了一声,又露出微笑。他真不知道顾寰到底从何而来那种源源不断的暖意与光亮,更不知道对方为何把照顾自己看做自己应尽的责任,只知道恐怕他离不开这种日渐熟悉的照顾,也不能不领对方的情,照他所期望的振奋起精神来了。
顾寰这策划堪称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似乎根本不觉得齐昭昀会因为这举动的吓人之处和戳破别人伤疤的行为而招致齐昭昀的记恨,或者干脆因为被人看透而恼羞成怒,从此之后和他断绝来往。
倒不是说他想不到这种可能,他大概只是相信齐昭昀不会这么做。有些时候不用能看透人的神情,顾寰那“我知道你是个君子”的想法简直就写在他脸上,谁都能读得出来。
齐昭昀每逢这时候总得费点力气才能忍住不笑。他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正人君子,更不觉得是什么古板衰朽的卫道士。他自己简直离经叛道到了叛国的地步,难道还能是什么内心纯洁无垢的傻孩子吗?
但打破顾寰这种印象似乎又总是不适宜,齐昭昀想不出什么时候对顾寰说出“其实我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算合适的时机,只好任由他误会,忍着不说。从前倒是有人说过他的温和具有很强迷惑性,那时候江东举朝上下很少有不被他骗过的,但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齐昭昀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