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所以他沉默片刻,轻而易举就接受了齐昭昀的直白,继续往前走了。
齐昭昀走在他身边,二人脚步声逐渐趋同,满地浓阴,余晖仿佛燃烧将尽的炭火,渐渐冷下去,夜幕就要笼罩下来。抬头望去,天边已经露出了一弯金钩,正是上弦月相。空气里有果实与花朵的味道,甜蜜,馥郁,累累杏子压得树枝沉甸甸的垂落。这是盛夏的景象,只是齐昭昀从前没有见过的风貌而已。
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独自欢喜,和以往千年万年都没有区别。齐昭昀知道云霁是这个意思,好的东西始终存在,而人只有一双活着的眼睛才能慢慢去看见。
她是将死之人,没有办法不诀别,齐昭昀却不该同样不听不看,以为不存在。他毕竟还要活得漫长而用力,怎么能不心存希望?
虽然和师夜光一样,云霁也是十分洞明的人,可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齐昭昀面对这位苍白虚弱的绢纸美人并不觉得抵触,更对她的忠告反复回想,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他得改变。
所以回到宅邸之后,齐昭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表辞婚,说自己不足以与巫烛相配,又将几张纸送到赵朔府上——是一封信,但也可以说是一本书,历述澜江以东的地理人情,风土矿产,甚至还有对刘氏旧朝毫不讳言的分析与阐述。
这几张纸当然说不完所有细情,但齐昭昀之意非常明白:用不着赐婚他也会忠诚于新主。在赐婚表之中,他也肯定的阐明了自己不愿意成婚的意愿。赵朔沉吟片刻,很快就在正好在场的心腹面面相觑之中作出决定,婚事就此作罢。
提的本来就不正式,更没有到下旨的地步,只是以幼帝名义提了一句而已,人选是巫烛这件事也是半遮半露的。其实商王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将女儿嫁给齐昭昀。但赵氏并没有身为门阀的祖先,即使赵朔本人想说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绝对是当世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他的女儿将来必定是公主,但以齐氏家格,必然对此事更加避如蛇蝎。要拉拢一个人的方法有许多,赵朔也知道将来自己的女儿只会越来越珍贵,既然齐昭昀并不愿意,就不必强求。
何况……齐昭昀的那封信已经是所有赵朔想要的东西了。毫无掩饰的驯服,顺从,精准的投自己所好。聪明人就是好,永远能明白主上真正想要的东西,而把手段看的轻若无物,如此简单就能和他达成共识。
更妙的是师夜光回报,齐昭昀会在新都扎根,再没有什么事是比笼络一个天下英才更好的了。
赵朔轻而易举打消念头,跟着作为回报的就是正式将大都督之称赐给了齐昭昀。这本来是个实职,总督全国兵马,举足轻重,但只有这么一个称呼而不开府,显然不是要给齐昭昀凌驾众将之上的兵权,只是个尊称而已。
看来都督之职也是时候从实转虚,和开府仪同三司一样了。此事传出,就是齐昭昀正了名位,意料之中的事,最为吃惊的人自然不会是齐昭昀,而是顾寰。
他急着将巫烛从祭宫之中接出来的心情是很迫切的,这人人都能明白,不过不是都能理解罢了。在这乱世之中要真情不要权力,宁肯共贫贱也不想要独富贵的人毕竟少,而顾寰的执念确实鲜少有人能懂。
所以他闯入齐昭昀宅邸质问这件事,在许多人眼中都莫名其妙。
当时齐昭昀正在继续制书——他给赵朔的只是一个蓝本,真正的篇幅远比那几张纸长,从降书写好之后就开始落笔,可谓是肯将碧血写丹书,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真正要成书恐怕要用上几年。
江东云烟,俱在纸上了。
顾寰长驱直入,齐昭昀宅中的奴仆见他来势汹汹,又认出马上的徽记,拦也不敢拦,只好一路紧跟着相劝,好歹让他们通报一声。丹枫倒是敢拦的,只是当时还在齐昭昀这里伺候笔墨,不知道前面的消息。
曾经齐昭昀身边有四个小童,管的是琴剑书茶,后来风流云散,这四个小童也跟着散去三个,只剩一个丹枫,只好什么事都做。遭逢变故又背井离乡的孩子轻易不愿意离开齐昭昀身边,只要齐昭昀不吩咐别的,他就赖在这里,靠着窗子看齐昭昀忙碌。
顾寰一直到了院门前,才突然一顿,察觉到自己未免太过失礼。虽然他还是有许多迷惑,但毕竟省过来这样不好,太不尊重齐昭昀,于是及时补救,叫人进去通报了。
一听他就在外面,齐昭昀就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想想当时有诸多感慨,并没有来得及与顾寰说明白,到底是自己的错,齐昭昀也就只是放下笔:“请将军进来。”
丹枫主动站起身分茶,顾寰脚步沉重的进来。他近日都只照常演练京郊兵马,其他事务一概没有,算是在假中,不穿甲胄,不戴兜鍪,其实看起来反而有些奇怪,比齐昭昀熟悉的模样年轻许多,是个白马小将的样子了。此时满脸沉重的进来,抬起眼看着齐昭昀,很像是满脸都写着“你为何辜负我”。
凶是很凶,但一点都不吓人。
齐昭昀知道他为何而来,也不多加虚礼,微微一点头,站起身从丹枫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递给顾寰:“我是早该对将军说明,在这件事上是我对不住将军的。只是事关巫烛大人清誉,不好贸然开口,何况……将军一定能明白我的为难之处。”
奸狡!
顾寰接过茶水,目瞪口呆,脑海里只有这两个字。他不傻,当然知道齐昭昀是故意的,他既没有在意巫烛的清誉,也没有不好开口,他只是知道这么说能让顾寰现在无法追究而已。文人的话术啊,奸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