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9章
“再说,我与他虽说都随着陛下自启明城起步,但是启明城是他的家乡,而非我的,我有什么必要参与谋反,与陛下作对,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陆机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眼神端详着他。
“富贵作尘,锦绣皆灰。换个人来看,或许能看出物伤其类,枯荣之悲。”
程潇双臂展开,好似拥抱血战后的风,他脸上甚至有着平淡的笑容,“但我偏偏不悲。”
“自取死者,我不劝。他的死,多少值这个价。”
他此言,又透着商人精明的冷酷了。
“程相精于算计,称量天平两侧的重量。”陆机道,“无怪乎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说到这里,难免带上些个人情绪,“……与程相同朝为官数百年,到底我还觉得,除却政见不合,还能说上几句话,勉强算是个朋友。没想到,该除我时,程相也是毫不手软啊。”
程潇微笑道:“当日我请陛下相见,是臣发现赫连景有异动,特地去提醒陛下。陆相,不必用猜疑的眼神看着我,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还不至于这样害你。”
他这话是真还是假,陆机猜不出来,叹道:“程相多谋,若非这些年来程相留手,陆某是玩不过程相的。”
程潇却站起身,双手拢起,向他深深一揖。
“陛下。”
他看见了陆机背后,如黑雾般出现的人影。
“陛下,您怎么来了?”反而是陆机惊了一跳,他拿着旨意前来时,以为殷无极不会来。
毕竟,昨夜是他亲自率军平的叛。那些叛乱的大魔被将夜带兵赶着往前,然后统统死在了殷无极的剑下,无一活口。
陛下杀穿了叛乱之地,以极为残酷血腥的方式。
直到最后,殷无极杀的一身玄袍浸透血色,如同从血池地狱走出的修罗,成百上千的大魔四散溃逃,又在他的剑下灰飞烟灭。
尸骨铺在他的脚下,有人身首分离,有人拦腰而断,有人更是被挫骨扬灰,九重天新鬼旧鬼齐号哭,火光艳烈,悲声震天。
背叛,这是最好的发难理由。那些他还对于杀不杀举棋不定的大魔世族,只要参与了今日的叛乱,就不需要再细细查清过往的罪行,杀尽乃至诛族的理由,已经被固定好了。
三百年太平无事,殷无极显得太过慈悲,以至于有人忘却了他的手段。史书上的白纸黑字,又活生生地苏醒在今夜。还活着的人,用血记住了这一课。
可是,陆机在返回魔宫前,看着他的背影,只觉血色的因果缠绕着他的袖袍,压在他不弯折的脊背上。莫名悲恸。
“只是来送一送程相,到底,是为本座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重臣。”
陆机手忙脚乱地展开卷轴,似乎以为陛下是不满意自己磨洋工,拖到现在还没宣旨,“陛、陛下……”
“不必念了。”殷无极抬手,向下虚虚一按,陆机立即垂衣敛袖,退到一侧。“本座亲自来下旨。”
程潇静静立在殷无极面前,似乎在等待审判。
他看似贪钱财,恋权位,讲利益,染铜臭。可经手的泼天富贵多了,真实的他却显得从不在乎,谁也看不穿他在想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殷无极此时看上去很平静,不像是昨夜大开杀戒。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色帝袍,似乎不染任何血迹,但是走近时,程潇感觉到一股浓烈的煞气凝聚在他的身上,是洗不干净的怨恨。
“程潇,你向本座要过一个恩典。”殷无极看着他,忽然笑了,“功成身退时,做一富贵闲人。”
“是。”
“好。程相病重,无力担负右相职责,向本座乞恩典,辞官归乡。本座允之。”殷无极顿了顿,“……忘了,你在北渊洲没有乡,那就去西疆吧,你在那里做过一阵城主,熟悉环境。”
“收拾收拾,今日就走吧。秋意深了,也该启程了。”殷无极阖眸,复又睁开,“没有本座召见,此生不得再回九重天。”
陆机握着旨意,露出了明显诧异的神情。但他懂得察言观色,看着殷无极无喜无悲的脸色,知趣地没有说出半个反驳。
程潇也明白,陆机这样的反应,大概是殷无极的最终决定与旨意上写的不符。他是过来撤销上一道旨意的。
解职回乡的处理,说明是允他平安落地了。
“谢陛下恩典。”程潇松了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神情,连忙向殷无极下拜。
不过,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旨意上写的是什么了。
程潇的身影离去,陆机看向凝眸远望的陛下,又觉得他神情寥落,好似注视着一片虚无。
“陛下,为什么?”
陆机手中握着的是一份有关“流放北地,徙三千里,永不得归”的旨意,殷无极最终选择了让他“告病回乡”。
“没什么。”殷无极阖眸,“只是,不想再失去一个,熟悉的面孔了而已。”
*
启明城的秋风又起了,一块无名的墓碑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深蓝色常服、萧疏俊朗的将军,正提着一壶酒,用前所未有的复杂神色,看着那没有姓名的碑。
另一个,则是白衣如雪,冰肌玉骨的女子。她黑眸淡泊,戴着面纱,亭亭站在这秋风里,就如同一朵出水的雪莲。
“没想到,能在这里偶遇凤楼主。”萧珩率先搭话,与他这样情商极高的人在一块,向来是冷不了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