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哪怕是他一时兴起编撰的戏文,谢衍也听不得半句。要是他真起了这心思,要轻轻巧巧地转身,打破这隐秘的默契,不肯与他纠缠了,谢衍才真的要疯。
  “金钏呢?”殷无极却嫌刺激不够,伸出藕节一样的小臂,白瓷制成的躯体凉如冰。这具躯体形貌与活人无异,画一样的昳丽容色,却如同定格住了,只是美丽,不见半点变化。“师长如父,送嫁之时,您发什么呆啊。”
  “……”谢衍其实早就找到了金钏,在他的再三催促下,不情不愿地套在了他伸出的手臂上。
  “接下来是脖子。”殷无极撩起长发,露出一圈绞索的勒痕,已经青紫,仿佛在模拟颈骨已断的模样,显出几分骇然可怖。“一条明珠为锁链,将这里缠住,最好喘不过气来。”
  “荒唐。”谢衍忍了又忍,几乎气恼地将先前寻来的一串明珠掷在地上,大珠小珠叮当响,拂袖道,“殷别崖,你此言何意,我对你的管束,叫你喘不过气?我逼死了你?”
  他做了太久的师父,既是背负与承担,又是关爱与守护。
  如今在这闺房里,帝尊刻意教他担任了父亲的角色,礼教的化身;而他则是被三纲五常逼死的少女,即使是死了,只留一具美人的躯壳,也得被送入花轿完成冥婚。
  一旦转换了角色,谢衍看着他脖颈上的勒痕,只觉刺眼得很。于是他忍不住俯身,但是指尖触碰到他的脖颈时,才意识到,这只是陶瓷罢了。
  “您这是入戏了啊?”殷无极笑吟吟地伸直了小腿,甚至还踹了他一脚,冰凉凉的。“这白瓷美人只是个死物,送进轿子里就行了。您只要闭起眼睛,堵起耳朵,管他去了何处,哪怕是摔了、碎了、被埋进了土里,和您有什么关系?”
  “您是高高在上的儒道教首,高阁调鼎的仙门圣人。您的眼底揉不得沙子,容不得邪魔,只要均衡仙门势力即可,牺牲多少人,与您有什么关系?”
  “……在你眼里,我竟是这般可憎存在?”
  “我是理解您的。”隐藏于幕后的帝尊含笑,却是吐出冰冷言辞,“在其位,谋其政。少数人与多数人,该选谁?谁来当刽子手,您早已告诉了我答案。”他偏头,红眸漠然无情,仿佛在凝视那些焚于战火的大魔氏族,“我亦是如此做的。”
  殷无极端详着墨发白衣的谢衍,只觉他平日里宛如仙神无情的师尊,此时紧抿着唇,漆黑的眸底极为鲜明地腾起了沉黯怒火。
  他是真的气,气到几乎发恨。这样鲜明的情绪教他宛如雪中燃着火,仿佛要燎原,却又不知该烧往何处,只得在荒野蔓延,以至于他白如冰玉的手握成拳,手背也浮现了青筋。
  而殷无极不吝于再刺激他一番,径直撩起裙摆,露出赤/裸的双脚,等他的“父亲”为他穿绣花鞋。
  他乐了,道:“快啊,吉时要到了。”他随即恶质地眯起了眼睛,道,“还有妆面没有画呢,您得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嫁出去,实现最后的价值。就像扔掉一个入了魔的麻烦逆徒,丢弃一件废弃了的旧物……”
  “殷、别、崖!”谢衍握住白瓷美人的脚踝,不敢用力,可往日执剑的手都在抖。
  “这可是您拿山海剑的手,劈山填海都不在话下。”殷无极似笑非笑,“怎么,现在怎么颤抖成这样子,连脚踝都握不住。您若是当真生气,玩不起了,可以径直捏碎这具躯壳,左右又伤不到我的元神。”
  谢衍这才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在与帝尊的戏台子上与他较劲。他抢先递了个话头,要是谢衍主动破坏了这具白瓷躯壳,帝尊便是捉到了他的把柄了。
  他从床底找到了绣花鞋,是凤凰花的艳丽图案,与殷无极雕琢出的白瓷美人壳子倒是相配,他咬牙切齿,“为师如何惹了你?你若恨我,直说便可,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我怎么会恨您?”帝君歪了歪头,笑吟吟道,“天地君亲师,我待您如师如父,对您又敬又爱,从不敢亵/渎您半分,您之教诲,我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背……”
  他眼皮也不眨地说着谎话,殊不知,这么多年里,他都把师尊按住亵/渎了个遍,吃干抹尽,还茶里茶气地,叫师尊觉得亏待了他,待他不够娇养。
  谢衍此时也终于冷静下来了,去梳妆镜前取了些上妆的胭脂水粉。
  他当然不会替人化妆,却是丹青好手,画过的几次,皆是在鬼界替“谢夫人”画,毕竟殷无极画的一团稀烂,实在浪费他那张幻化的美人面。
  “瓷制的躯壳,您得多上一点,不吃妆。”他得寸进尺,曲起指骨敲了敲侧脸,发出内里中空的脆响,“画的太丑,洞房花烛时一揭盖头,吓到郎君,教他嫌弃了怎么办?”
  谢衍执着描眉的笔,此时手一顿,差点化歪,冷笑道:“你还能有哪个郎君?”
  殷无极扬了扬脸,笑容不变,故意问道:“哪个郎君啊?”
  谢衍:“……”
  “我在鬼界倒是嫁过一次,夫君待我极好,但那都是幽冥之下的事情了,演戏,当不得真。”殷无极先是垂下眼睫,掩住无机质的冰冷,又满盈虚假的笑意,“我中意的夫君选了功名利禄,如今正在金殿之上策对呢。”
  “毕竟,他是天下人的谢云霁,又不是我的谢先生。”他阴阳怪气,“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仙魔道别,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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