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他定了定心神,站起身,将手指放在返魂树树干上。
  被海水浸泡了三千五百年的树皮摸上去与寻常树木很是不同,像是青苔,阴凉地贴着他的手掌,连树皮纹理都湿滑吊诡。
  猜测许是灵力没有输够数儿,沈醉刚想将自己灵力全输给这棵树,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沉沉道:“正好三千五百年,真是一刻也不愿意让老朽多活,都说了你想救那人连个肉身也没有,我救不了……哎?你是谁?”
  沈醉作揖:“晚辈沈醉。”
  “她倒是聪明,知道我不会将树灵给她,势必自毁树灵。”自言自语地念叨一番,靠下的一截粗壮树枝如同手似的朝沈醉挥了挥,“站远一点,让老朽看看你!”
  闻言,沈醉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站直。
  树叶绕着他左右摆动,海水也随之轰隆搅动。
  耳鸣目眩比之前强了好几倍,沈醉忍住咳意,竭力维持住站姿。
  轰隆声倏然停下来,返魂树惊叹道:“哟,你这命魂,被人动过手脚啊?”
  “在下并非为自己命魂之事前来。”沈醉道,“请神树赐予树灵,我想救一个人。”
  “什么人?”
  “我师父。”
  “师父?”
  “我师父,我意中之人。”沈醉补充道。
  返魂树古古怪怪地笑起来:“有趣有趣,既然如此,你愿意自毁你自己现在有神志的这半数命魂,换我的树灵去救他么?”
  耳鸣和目眩在这一刻突然停住,沈醉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明:“愿意。”
  返魂树:“那你可就再也不在了,永远见不到你意中人了,这样也愿意换吗?”
  “愿意。请前辈将树灵交予另一半活下来的命魂手中,告诉另一半沈醉……”沈醉笑了笑,尾音打颤,“好好待惊鸿。”
  返魂树半天没有接话,像是不信会如此顺利一般,再开口时带上了催促和质疑:“你起一把凤凰火,我念一道咒,你死之后,我自会将树灵交予你那另一半命魂。”
  “多谢神树前辈。”沈醉拱手行礼,礼毕,摊开手掌,护他呼吸的气泡破裂,他掌心随即噌地燃起赤火
  火焰在深海中搅动,海底渐渐失了平衡,海水迅速被凤凰火大量烧成无物,没一会儿,以沈醉为中心,竟形成一处逐渐扩大的漩涡。
  返魂树迟迟没有念出咒语,忽然跳脚似的抖起叶子:“热!快把火灭了!”
  沈醉收了火势,疑惑道:“前辈?”
  返魂树轻咳两声:“老朽察觉,你的心觉正在帮你把以前的记忆补偿还原,这过程说不准多久,多的用上一年也有可能,既然你要死了,我做一次好人,助你一把,让你的心觉将你毕生全部一气儿补齐,让你了无遗憾地走。”
  沈醉蹙眉不语,返魂树似是看出他所担忧,当即提高嗓门:“放心,不会耽搁时间,由老朽帮你,只需要一弹指!更何况你未破壳时被人放在胸口温养许久,若是老朽猜的没错,那人就是你说的师父、意中人吧?”
  沈醉:“正是。”
  返魂树:“你离那人的心太近,不光是你的过往,那些他经历过的,你的心觉一样能补给你,你就不想知道?”
  沈醉略作犹豫:“真的只是一弹指?”
  “当然。”返魂树道。
  “如此,那有劳神树。”沈醉抬起头站直。
  返魂树勾起枝杈搔了搔树干,低声含混嘀咕:“你不是疯癫的那个嘛,怎么看起来也挺儒雅理智。”
  沈醉没听清返魂树说什么,以为它在同自己说话,开口催促:“神树?”
  “站好,”返魂树中气十足一声喝,“开始了”
  沈醉刚要应,脑中骤然铺天盖地钻入许多喊叫,他自从恢复听觉,还没听过如此刺耳的喊叫。
  仿佛有无数小刀一下下戳刺耳膜,一枚气泡从他眼前慢悠悠向上飘去,阴暗的海底一晃,变作天穹。
  湛蓝的颜色十分夺目,沈醉不自觉后退一步。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就是,怎么还不砍掉他的脑袋!”
  “哎,老兄,你拿碗干什么?”
  “等会儿砍完头,接点这人的血,人血能治病你不知道么!”
  好一会儿,沈醉才后知后觉,这是凡间那一年的十一月初三,沈惊鸿被斩首的日子。
  心觉将当年听不见看不见的细节尽数补全。
  百姓密密麻麻,里三圈外三圈,被官兵隔档在法场外,许多人踮脚探脖,脸皮通红,卯着劲儿瞪得眼珠凸起,生怕错过砍头那一下。
  沈醉猛然回头,看见了刑台。
  天上一朵云也没有,艳阳当空,刽子手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脸上的油被映得瓦亮。
  沈惊鸿被绳索一圈圈缚紧,身上的囚服遍布脚印,一枚鸡蛋砸过来,碎在沈惊鸿额际,沤臭的乌青蛋液顺着男人头发流下来。
  血几乎要从沈醉的经脉里崩裂,他回过头看向那扔臭鸡蛋的人,飞身扑上去,手指穿过对方兴奋的嘴脸,扑了个空。
  他不在这。
  原来补齐听觉和视觉之后,是这样的。
  沈惊鸿不仅仅是含冤而死,这男人发誓保护的百姓,把泔水桶里的腐烂污物扔到他脸上,用最下流的词语侮辱他,还有人端着碗,等他死了,抢他的血治病。
  他知道事情的结果,只是没有猜到这过程。刑台上的沈惊鸿开始放声大笑,沈醉静静盯着对方,此刻却希望刽子手的刀快一点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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