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萧潋意沉默一阵,才说:“无论如何,保住我。”
陈簪青已经收拾了药箱准备出去,闻言又回头看他,“是——殿下。”
自那天后,他便将自己锁在了里屋。
陈簪青每两日进一次给他换药,受他体内残毒影响,他伤口长得很慢,但好在脸上没什么生花的痕迹,也再没什么不适。陈簪青却眉头紧皱,每次来依旧是熬了一大罐浓药端进来,只说是萧潋意体质和别人不同,不可掉以轻心。
这天陈簪青号了脉出去,萧潋意端着他的草药坐在桌前,一低头的功夫,汤面忽地被溅起了一点水花。
他动作一滞,紧接着便觉出自己鼻腔中忽然有大股热流涌出,黢黑汤面上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慢慢晕出大片血痕。萧潋意便这么端着那药碗,瞧着汤碗再呈不住,溢出许多黑红血水,滴滴答答顺着他掌侧流下去,心下几乎是无奈的想——还真让那生了张破嘴的陈簪青给说中了。
药碗翻在地上溅起无数碎片,萧潋意头垂下去,身子无力地仰头栽倒,砰地一声闷响后,再没其他动静了。
——他趴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洁白的,柔软的棉麻袖子轻柔拂过他的脸,留下些淡淡的皂角香,有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那人问他:“阿意,为什么不高兴?”
阿意,好多年没再有人这样叫过他。萧潋意没反应,好一会才想起这声音是谁的,他从那女人的腿上坐起来,抬头看,却瞧不清她的脸。
女人穿一身白衣,乌黑长发柔顺的垂着,发尾搭在她袖口绣着的一朵鹅黄小花上,脸却隐在一团光晕里——萧潋意歪着头看她好一会,问她:“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那女人却问,“你跟我走吗?”
走吗?
好像那女人的这个问题十分难回答似的,萧潋意好半天没动,似乎是在绞尽脑汁,翻来覆去地想这个问题。女人也不急,安静坐在原地等他开口——尽管她的脸萧潋意丁点也看不到,但他就是觉得女人现在是在微笑着看他,她应该是在微笑着的。
许久,萧潋意才摇了摇头说:“不走。”
女人说:“不走?”
“嗯。”萧潋意说:“不走。”
死对于他,向来是求之不得。只是却不是如今,还不能是如今,况且这世上还有——
——这世上还有谁在呢。
萧潋意顿了一下,似乎是应该想起什么人的,有个模糊的身影在他心头晃了一下,幻觉似的,一瞬便消散个干净,他竟如何也想不起那是谁。
奇怪,那是谁?
他是为着什么非要留在那,又是为了什么非要疲心竭虑地与那些人争这么个毫无意义的位子?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脑中茫然一片空白,胸腔中却涌出大股熟悉的恨意,如无尽漆黑潮水般从他心底怒吼着涌出,攀着他的血管、脏腑一路奔涌上行,将他从头到脚吞没个干净。
——“好阿意。”
两只手捧住了萧潋意的脸颊,一点温热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平息了他脑中针扎似的刺痛,那像是另一个人的额头。
“好阿意,我们不想了。”
她的手摸过萧潋意的脸颊、耳尖、脑侧,疼惜似的,“不想了。”
萧潋意睁大了眼睛看她,却仍是只能看到一片白。那点温热在他额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瞬离开了他。女人坐直了身子,又不动了,像是在仔细的端详他。
片刻后,她终于说:“好。”
“阿意不走,那便不走吧。”
那袖子又一次拂过了他的脸,他眼前现出了迷蒙的一片白,再睁眼时,他看见自己膝盖上有一双小小的手,双手交握着,像是里面还藏了个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身后,忽然有人这样问他。萧潋意闻声回头,见自己身旁站了个年轻女人,生得有些面熟。萧潋意想了想,想起这人是步寿园的一个女使,应当是住在他们隔壁。
萧潋意圆且大的眼睛盯着她,目光漠然的简直不像个八岁的孩子。许久,他过于尖瘦的下巴动了动,扯出个不太让人舒服的笑,手掌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呀!”
那女使尖叫起来,大惊失色地踉跄退了几步,颤抖道:“你……你为什么……”
只见他掌心中的,赫然是一只血淋淋的,被折断了翅膀的鸟,身子古怪地僵着,早已没了生息。
“它不听话,总想着跑,我只好把它的翅膀剪下来了。”
女使恐惧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孩子的瞳孔比别人的都要淡些,总是显得空洞洞的。女使脊背慢慢爬上一层寒意,她战战兢兢道:“我……太妃娘娘好像在喊我,我……我要走了……”
萧潋意面无表情看着她的背影跑远,半天没动,许久,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掌中的鸟。
却忽然,那只鸟的身子诡异抽动了一下,血红的羽毛乍然变得雪白,影子般的一晃,竟从他掌心中飞了出去。
萧潋意瞪大了眼,看着那只鸟扑扇着翅膀,头也不回的飞向了广阔的天,眼见便要融入云层,再也瞧不见了。
等等,你去哪!
他终于猛地惊醒,朝着那白鸟徒劳地伸出手。
不要走!
留下来!
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留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