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哪位? 第27节

  他索性起床,趁着夜色开溜。
  结果刚出府衙,还没拐出巷子,就听院内嘈杂,一堆人提着灯笼出了门,十三心中郁闷:近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竟然刚离开就被发现了,自己的身手已经如此差了吗?
  衙役们看到他在巷子口,领头那人松了口气,笑眯眯地上前跟十三说:“小官人,你哥醒了,正找你呢。”十三在杀死衙役和自己谎言露馅之间衡量了一番,最后选择了跟着他们回去。
  其实十三如此乖觉的随他们回府,除了不想与官家发生正面冲突之外,他心里到底是存着些侥幸的,他准备和刘易说自己是山中农户,出门拾柴不巧遇到他们被打劫,于是出手相救,因自己身有前科,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才诓骗大尹说两人是兄弟,再央求刘易帮忙遮掩一二。
  他觉得自己好歹救了刘易性命,对方纵使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说辞,应该也不会将自己怎么样。
  他这想法,这大概是人们对于貌美之人的盲目信任或偏见,总觉得如若一人生得一张好皮相,那他要么心地善良,要么脑子愚蠢。
  十三就这么一路跟着衙役们进了府衙,等他到了房间,却发现刘易又睡了过去。那人平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仍旧跟之前一样苍白,看上去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老大夫一脸忧心地在刘易头上扎着针,看得十三头皮发麻,索性转过脸去不往那边瞧。
  他这一转脸便看到大尹正盯着自己,却也不在意:刘易那样子估计活过来的希望不大,只要刘易不醒,短时间内自己的谎言就不会被拆穿。他只需等刘易咽气,便可带着“哥哥”的尸骨“回家”。要是刘易不死,自己这几天也有的是机会逃走。
  却没成想,那天晚上之后,大尹不知是怀疑他还是担心他,竟派了两个护卫随身跟着,美其名曰保护十三的安全。
  大尹如此尽力,是看在刘家每年孝敬的份儿上,眼下刘家的大管事在他的地界上出了事,生死不明,他面上多少挂不住,觉得有些愧对每年白白送来的银铤。只能看好他同来的弟弟,想着万一刘易死了,也好把这个活的推出去交差。
  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十三不对劲,这人口口声声说两人是兄弟,但他俩不仅长得不像,身上的气质也完全不同。大尹虽是文官,但见多了死刑犯和亡命之徒,能感受到十三有着和这些人类似的狠戾和疯狂。于是又连夜派人去镇江报信,想探探十三的底。
  但没等镇江那边回话,刘易就醒了。
  第29章 前尘旧事,糊涂纠缠半生2
  刘易自从上次夜里醒了一下之后,又连睡五日。
  以至于睁眼后不知今昔何昔,只觉五脏六腑都痛移了位,还没来的及开口询问,就见屋中洒扫的女使急急跑出去唤人了。
  “也罢,”刘易心想,“等来人了再问清楚。”
  他这么想着,又觉头痛欲裂,还没弄明白为何如此之痛,就见三个陌生男子走了进来。最前面那位手提药箱,显然是位大夫;中间那人似乎穿的官服,戴直角幞头,看样是个官差;最后那人走得不情不愿,一进屋就东张西望,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大夫走近他,先是把了把脉,然后问道:“小官人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刘易想说自己头疼,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嘴巴根本不听自己使唤,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嗑嗑巴巴吐出几个残破的音节。只好抬起手指,认命般指指自己的太阳灾,示意自己头好痛,然后他又不顾大夫劝阻,挣扎着半坐起来,指了指太守和十三,想问大夫他们是谁,自己又在何处。
  两人连比划再猜了近一刻钟,老大夫终于明白了刘易的意思,却没管他的问题,转头对太守行礼到:“大人,这位小官人怕是离魂了。”
  十三听得新奇,也在屋子里转够了,走过去问道:“离魂症吃些药不就好了?”他终日失眠,对离魂再了解不过,也不觉是什么大事。
  大夫看了十三一眼,转身去开药箱,边整理银针边答道:“这位小官人的病症不同,之前一劫,怕是丢了几缕魂魄,跟其它人不一样了。”
  何太守最是关心刘易的神智,忙问:“什么叫跟其他人不一样了,人是傻了吗?”
  刘易听他如此问,靠在床上暗暗翻了个白眼,歪过头去不看他们,那两人却没注意到他突如其来的不满,继续讨论着病情。
  “不一定,我看他似是不认识二位了,”大夫一边安排药童烧艾草,一边准备下针,然后让十三两人先出去:“小官人现在还不能说话,待我先针灸看,等他恢复说话了,二位再细细问。”
  十三想看看刘易是怎么回事,刚他瞧了几眼,感觉刘易确实和以前不同了。
  他们两个虽接触不多,但刘易给人的感觉一直是肃肃萧萧,眼神也平静温和,像是一池终日氤氲缥缈的湖水。可刚才他却从那人的眸子里看到了几分活泼调皮,大概是无法说话的原因,刘易的一双瞳仁还骨碌碌地转了好几下。
  于是十三想要留在房中见机行事,便恳请大夫让自己留下帮忙。
  大夫当他兄弟情深,也没强求,就许他留在房内。
  十三和刘易对视片刻,然后见大夫又在刘易头上扎了好几针,他觉得头皮发麻,只好别过头去看窗花。等他觉着差不多好了再回头,却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
  老大夫忙得满头大汗,嘱咐十三看好刘易,自己去配些药晚点儿再送来。
  十三装模作样地给刘易掖了掖被角,又倒了杯茶放在床头,然后支使走屋内的小药童,毫不留情地叫醒了刘易。
  刘易还未睡熟,一下就醒了,见四下只有十三一人,又转了转眼珠,含含糊糊地问:“你是谁?”这次他虽仍咬字不清,但已能让人听懂大致意思了,想是刚才的针灸起了作用。
  十三存心诈他,反问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刘易微微歪头,似是特别认真地想了想,他目光清澈,脸上又带了一股幼童的娇憨,最后有些无奈地抿了下嘴唇:“不知道。”
  十三被他刚才那一番动作震惊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一瞬间几乎在刘易身上感受出一派天真的风情来,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话。心道:果真是离了魂,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人。
  直到听到刘易再次问:“所以你是谁,这里是哪?”十三才从自己的惊讶里回过神来。
  他清了清喉咙,鬼使神差般地拿起刚放在床头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哑着嗓子道:“你在林中遇到山匪,我救了你,是你的救命恩人。”
  刘易听了并不答话,低下头似是思考着什么,十三顿觉一阵没来由的尴尬和紧张,不由外强中干地提高了音量:“都说了我救了你的命了,快叫恩公!”
  然后就听刘易乖乖巧巧地叫了一声“恩公”,又接着问:“孙班主呢?”
  十三被他这声乖顺柔软的“恩公”喊得愣住了,以为他问的是随行那几位,很是不耐地答“死了。”
  刘易闻言怔了片刻,又问起燕燕来,还很认真地给十三形容,燕燕是个小姑娘,她穿什么衣服,梳什么样的头发,还有一个红色梅花图案的荷包挂在腰间。
  十三越听越不对,他跟了刘易一行人两天,他们加上车夫,总共六个人,连个女的都没有,哪里来的小姑娘。又想起大夫临去的时候说起的离魂,不由心下沉了一沉。
  但祝十三是什么人,他这十六年来杀的人比别人踩死的蚂蚁都要多,他敬畏鬼神,但因为自小便知自己死后要下地狱,反而对这些未知的身后事多出几分坦荡来。
  于是他挥了挥胳膊,打断还在尽力让自己能口凿齿清说话的刘易,抬着下巴问道:“那你是谁?”
  刘易听了也没犹豫,理所当然地回答:“木桃。”
  “木桃?怎么听着像个女子的名字,正好和临安勾栏里那个竹杏凑一双。”
  十三还想再问,何大夫却已经复返,身后跟着个端药碗的小童。
  十三将刘易的新名字跟大夫说了,大夫上前又给刘易搭了一次脉,检查了眼底,看了舌苔和喉咙,最后神色凝重地问刘易:“小官人今年几岁,可知这是哪里,之前发生了什么?”
  “老丈不必客气,我今年八岁,跟着孙班主讨生活,刚刚听这位小官人说,我们是遭了劫,被救至此,多谢两位恩公。”说着还要下地行礼。
  何大夫忙抬手阻止,只吩咐小童把药留下,摇头叹气地走了,只剩下十三一人和忽然变成了八岁木桃的刘易面面相对。
  大夫匆匆赶去去见了何太守,说刘家掌柜确是离魂了,自己留了个方子调养,其它的就要看观里的真人怎么处理了。但又觉得刘易已然昏睡了五日,这种病人一般都回魂艰难。
  刘易又在府里养了十来天,这几日来,他每隔几天便会想起些事情,有时候这些事是按照时间顺序忆起来的,有时候又是断断续续或是跳跃的。但每当刘易可以将这些记忆在脑海中拼凑好时,他的年龄也跟着一起回来几岁。十三看他几乎日日都和前一天不同,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稳,觉得甚是有趣,便每日都赶过去瞧,看今天的刘易又变成了几岁。
  后来十三索性睡到刘易房里,他嘴上说着要照顾兄长,其实是担心刘易忽然记起什么事情来,到时若他先通知了太守,恐怕对自己不利。
  刘易拗不过他,只好差人在房里给他搭了个小床,于是两人同吃同位,堪称兄友弟恭。
  期间镇江差人回了话,说是未听说过刘易还有过弟弟。但刘易毕竟八岁才进刘家,来之前确实唤作木桃,因他命数里煞气太重,带他的孙班主才取了这么一个滑稽的名字给他镇邪。
  关于刘易八岁之前的事,除了已过世的刘娘子,谁也说不确切。且这段时间兄弟两人每天呆在一起,相处融洽,不知十三是如何与刘易解释的,刘易很快接受了恩公变成弟弟这件事,对比他自我认知还大几岁的十三呵护非常,加之十三一直言之凿凿,何太守也不想节外生枝,就默认了十三的身份。
  这日,十三在院中与太守养的“银蹄”戏耍,银蹄是一只黑身白足的小狗,憨态可掬。十三坐在地上帮它梳理头间的毛发。
  他一边帮小狗顺毛,一边也“汪汪汪”地学着狗叫,似是在和银蹄说些什么,银蹄则摇着尾巴回应他。
  刘易走过来叫十三进屋看分茶,正好瞧见这一幕。十三对喝茶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但他极爱吃茶饼,所以府里每每喝茶,刘易都叫上他。
  这次十三却没理他,他和银蹄玩得正开心,并不想进屋去闷着,于是仍旧“汪汪汪”地嘲银蹄说着话。
  刘易见了也不急,噙着笑问他:“十三弟,你要不要去?”
  十三:“汪汪汪!”这时银蹄听了十三的声响,竟也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刘易见此笑意更深:“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听不懂?”
  “听不懂。”
  “想知道?”
  刘易含笑虚心求教:“请十三弟不吝赐教。”
  十三见那人目光灼灼,眼尾含着三分笑意,顿时也顽劣起来:“告诉你也可以,但一句话收五文钱。”
  刘易倒是爽快,从荷包里拿出五文递给十三,于是十三老神在在地问:“是想知道我方才说的那句,还是银蹄兄的那句?”
  刘易这才意识到原来刚一人一狗各说了一句,忙又拿出五文给十三:“都要。”
  于是十三翻译到:“刚我说‘今日天气真好’,银蹄说‘正是’。”
  刘易:“这就没了?”
  十三却不接他话,继续朝着他的银蹄兄汪汪去了。刘易看得好笑又有趣,便问:“这次又说得什么?”
  十三也不说话,只伸了手出来,意思很明显:给钱就告诉你。
  刘易也识趣,又拿了五文放进他手心,等着听译。于是两人如此往复了小半盏茶的时间,刘易钱袋里的零钱已然用光,听到的无非都是些“府里的炖肉真好吃”、“太守这个人太小气”、“昨日管家打了后厨的厮儿”、“对街冯三娘的胸脯真好看”此类八卦,让刘易哭笑不得。
  而且十三这人很会做生意,若是句子长了,还要多收一到两文的费用,刘易也不讲价,统统都照付了。
  最后在十三一大串汪汪之后,刘易终于拒绝了付钱,说道:“不听了,我要进屋喝茶去。”然后起身独自去房里瞧分茶了。
  十三一边把挣的铜板放进钱袋,一边跟刘易说:“客官想听了再来。”
  刘易无奈地回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抬脚进了屋。
  十三目送他进门,看他背影消失在厅堂,回手揽了跟蹄到怀里,使劲揉了揉它的耳朵,觉得开心极了,决定带银蹄出去玩儿。
  不知是今日阳光特别好,还是因为诳到了刘易的线,十三心中格外畅快,一不小心就和银蹄玩出了城,待到乌金西沉,才恋恋不舍地带着小狗往回走。
  等十三回到何太守的府中,早已过了晚饭时间。他和刘易算是客人,虽然太守待两人客气,但刘易一向是不愿麻烦别人的性子,见十三晚饭未归,只是带了些糕点回房,没有让厨房给十三温着饭。
  十三回了房,瞧见桌上的糕饼,知是刘易给自己留的,也不客气,就着茶水就吃。
  他在外面跑了一下午,加之十几岁的年纪,本就容易饿,待到刘易进屋,一大盘甜糕已经见了底。
  正在喝最后一口水的时候,十三听见门开的声音。刘易大概是刚沐浴完,头发湿漉漉地扎起,周身还散发着水气和皂香。
  十三在烛光中见他推门而入,更加感叹这人实在是生得俊美,顿时对自己说是他表弟这个谎言有些莫名心虚。
  刘易也没在意十三藏在烛影里的小心思,只是顺手从花架上折了一朵茉莉,簪在了对方发间。
  十三余兴未尽,见刘易与自己亲近,也起了逗弄的心思,几平是撒着娇问道:“哥哥今日为何没有给我留桂花糕?”
  刘易奇道:“你不是不爱吃?”
  十三严肃道:“我跟你说了,让你帮我留一些,我今日格外想吃。”
  刘易:“?”
  十三继续编:“今日下午在院子里的时候跟你说的啊。”
  “我不记得你说过桂花糕啊。”
  “我明明说了!”
  刘易简直奇怪:“莫不是我听漏了?”
  十三放了茶杯,起身走向刘易的藤床,盘腿坐在上面,好整以暇地数落刘易:“你说你这个哥哥当的,一点都不关心弟弟,好歹我冒险救了你一命,现在让你给我留个桂花糕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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