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要你管!」
  张子娥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反正这襄王好女色,又常光顾花柳,拿此事来打趣,再稀松平常不过。可一看白石山那丫头的反应,她心里一咯噔,没想到竟被说中了。好好的山间名流,不在朝堂上谏言安邦,居然做起了床褥勾当,张子娥牙一咬紧,忽犯了点恶心,同为山中派系,她为之感到不耻。然而转念一想,这事儿她也做过……嗯……心底滋味霎时就变得极其微妙了。
  她来不及思索她与公主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冲小姑娘生气的小脸笑了一下:「她很宝贝你嘛,又舍不得把你留在宫中,还派这么多人来保护你。」
  得知真相后,张子娥不觉品评了一番,论姿色,哪儿哪儿都不及钦姑娘出挑,她也不知李明珏为啥把她当个宝贝供着。好在经此一念她确是好受很多,不再因门派之争而恼怒,毕竟襄王这床榻,她的确没什么兴趣。她把柏期瑾手腕上的白石子串拨下,放在掌中玩,只道是这些个死气沉沉的白石子,比起质地通透的麒麟玉差远了。
  小姑娘在气鼓鼓的粉腮下咬牙切齿。白石子被白石山人视作至宝,那是断壁白石崖采来的石头,她一颗颗亲手磨的,数月才能磨得一颗,被张子娥拿在手里这般肆意把玩,简直就是玷污。军帐遮得严实不透月色,张子娥抬起胳膊把石子举到与视线齐高,半边长袖娴雅无拘地垂下,只有暗黄灯花儿细细碎碎地落在白衣上,昏黄得不可琢磨。她眯起眼来,在帐灯下一颗颗细看白石子,嘴边似兀自喃喃独语:「你知道怎么看出来一个人对你有多好吗?」
  张子娥没爱过什么人,却晓得道理。这世上之事不过是以物换物罢了,她以光阴换才学,以才学换名声,以龙气换来公主的青睐。名声使人称心快意,权力让人为所欲为,财富保人衣食无忧,还有那重中之重,能够长久享用这一切的性命。情情爱爱与之相比当放于何处呢?会带来哪种甜头呢?她不甚清楚。好比从古至今那些个口口相传的痴情怨侣,不单把爱情与忠贞置于财名之前,甚是还将它看得比命重,可笑得很,她是百思不得其解。张子娥以为,这或许就是她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但她又无法容忍普通人懂的东西,她不懂。就如公主近来嘴上常说她爱她,她细细想来,却也感受不到,不知该当作公主一如既往对她的取笑,还是确有其事的笃定。面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懂爱的,十七八岁的年纪,爱得稀里糊涂,随便说一两句便跟猫儿捋了一把尾巴似的炸了毛,逗起来可是好玩,便忍不住想多戏弄一下她:「看她愿意拿什么和我换咯。」
  「不给她写点什么吗?」张子娥随手把白石子放在案上,示意了一侧的笔墨,满载讽意地在挽起唇边儿,「卿卿爱鉴……」
  「你休想!」
  「嘴倒是挺硬,你就不怕我划你两刀?」
  「你会来绑我,就说明你打不赢她!今天你滑我两刀,襄王殿下就会划你十刀!」
  小姑娘虽然心思不够沉稳有致,但话说得不假,且张子娥揣摩依李明珏那风流本性,为了个女人不计后果挑起战端完全是她的行事作风。公主说了不要过火,她自是晓得分寸,缓缓在白石子串中取下一颗,扔到了龙珥手中。小龙正是喜欢帮人做事的年纪,大到骗人,小到择菜,一个不挑。她手心里捧着白石子像捧着圣旨,跟起灶开盖时奔涌而出的那一滚热烟一样,急乎乎掀帘出去递给了信使。
  李明珏收到白石子之时小兵正跪在面前认错。前几天的猛攻都是假象,逼她把人送走的障眼法而已。士兵纠纠有力的声音如同骤雨雷鸣般劈开寂静,轰隆过耳,襄王殿下却只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次:「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随后便一言不发。沉默比暴怒还可怕,从前惹事了她还会板起个脸和你开几句玩笑,然而此时大帐里气氛凝如冰渊冷窖,骨头都在打颤。
  小兵屏住呼吸,以为襄王殿下生气了。
  但是她没有。
  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像是一颗心被掏了,连一点思绪都没有。她对这种茫然感深感恍然,毕竟她总是有主意的那个。李明珏紧紧握住椅把手,修剪齐整的指甲都似在边角削出了木屑,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的确是心被掏了。
  当她心中荒芜之时,理智尚还住在那里,她收拾好那一间空屋,让柏期瑾搬了进来,和她一齐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刷满一层层甜甜的蜜糖。当她走了,糖就开始黏着砖瓦腐败,一切甘甜骤然变得极其苦涩,比荒废之日还要不堪。
  她在她心上,离不得一日。
  早该注意了,柏期瑾说见过她,或许会被惦记上,可是李明珏万万没想到,半年前山间匆匆一个照面张子娥能记这般清楚,而且那日隔水相望距离远,水上还有冰雾,人还改了装扮……她闭目长叹,当真是在最大意不得之事上,大意了。
  李明珏沉默得有点过于久了,帐内如一派死寂,莫有一丁点响气儿。小兵长途赶来,跪在地上体力不支,腰背一软向前倾了一寸,又马上惊醒过来继续跪地。李明珏陡然抬眉,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去将他扶起,落手很轻,话音很沉:「无碍,按原路回城,不可声张。」小兵本来面色青如寒铁,见未受责罚甚为惶恐,连声喏喏伏地谢恩,于急急起身抬眼之时,惊讶于这橘黄灯烛之下,襄王殿下紧紧攥起的指节竟然泛起了冰冷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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