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到了第五日,正听着法事念五日祭文,所有人等着上菜吃饭时,忽一阵言语,人们纷纷转头看路上,又有人大喊道:“凌主任,是你大女赵颖慧和小女赵志慧从外市回来了,准备长鞭炮。”凌老太泪眼婆娑,倚在大门张望。
本沫从花岗石洞口瞧姑姑们,他们从埠村东面走来,言笑晏晏,待转上坡时,一挂鞭炮声急响,惊得她们顿时跪地,哭丧声也传来。她们走三步,一磕头,走三步,一磕头,一直跪入厅,跪到了赵姥爷的灵堂前,一见了棺材,更是扶棺大哭,看得宾客纷纷滚下眼泪,一时众人来劝,拖进了凌老太房里方才止住。
后面走进来的是赵颖慧丈夫文志潇以及赵志慧丈夫易泷甚。易泷甚是易家公侄子,因煤矿局外派就业因此长住外市,他自幼擅长乐器,把二胡和圆管都带了来,与鼓乐班一起奏乐。
这几日清晨,凌老太安排本沫给姑姑们着手净巾,她规规矩矩递给姑姑们,她总感到卑微不敢直视她们,两个远嫁的姑姑竟比家里姑姑还要高声大气,心气与凌老太如出一辙,更遥不可及。
大姑赵颖慧,即是精致的凌老太。齐耳短发、刘海烫了卷,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四方,加上年轻,显得更精神。小姑姑赵志慧和中身材,全头卷发,越发洋气,她们不仅心气高,连埠村的母语也被她们转了精致腔调,越发不敢高攀。
她们喉咙嘶哑相互打趣,又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觎着本沫,笑道:“猴子面、篾几脚、丝瓜颈、摸癞痢壳!”说着用手在她头上一抹,本沫闷着不吱声,对从外地回来的姑姑只有下气怡声。忽音乐声一响,她们又扶棺哭丧起来,大人哭哭笑笑,小孩嘻嘻闹闹。
这晚饭后,陈云秀给众人倒茶,她见了新客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极其普通那双三角眼,见了男人便多了分羞涩,一羞涩三角眼皮变成半圆的轮月,嘴唇泛起一丝微笑,这是她作为打招呼的迷人微笑。
云秀笑道:“大姐夫,请喝茶。”文志潇从云秀手中接过茶,看她这般羞涩迷人的微笑,时时常笑,又像燕子一般勤快,心里喜欢。
然埠村有个坏风,嬉闹时不分大小,没个正形,男女皆秽言秽语,互相打趣,挨肩搭背、抚脸、摸屁股、言行举止皆在平常之外,大人不自重,孩子也学了样钻竹席。半夜时,云秀和众人在花池里围着箩筐、大盆洗碗,正撅起屁股抬箩筐,恰文志潇从后面经过,见众人嬉笑打趣,也趁人不备将她屁股一摸。云秀转身看时,文志潇已笑嘻嘻跑入大厅,云秀当是玩笑并不在意。
六日,按习俗出殡前一天傍晚烧灵屋。烧冥屋是在禾坪地,组上凡有人过世都在这里烧冥屋,从赵家到禾坪地,埠村整条道路浩浩荡荡白漫漫披麻戴孝的赵家子孙围着椭圆形稻田走。归来时只见门前大道、坡道、院里院外,摆满了圆桌,数百席,邻里乡党均已就坐,热闹非常。
正吃着丧宴酒时,只见一人爬坡上来,众人喊道:“石太矮子来了!”
石太矮子年纪四十上下,面色如石,矮如少童,故都喊他‘石太矮子’,他原住在埠村对面深山里,因读书无功发书魔,现上无亲下无子,专靠打春锣讨生活。众人都知道石太矮子是来要饭的,但对他极为尊重,因为他的春锣深受众人喜欢。
他开始整理腰部用红绸系的小鼓和小锣,一面敲一面锣,到了院里嘴里先起了哀调,开始哭唱:
呜呼嗟腆形之不再。
颂懿德以无文爰,作俚句以诔之曰;
一自伝人归洞天,挥毫落纸尽难言;
绕膝儿孙声帐帐,傍古亲友泪涟涟;
千秋事业生前著,万古声名殁后传;
聊伸案酒炙鸡奠,惟冀尊灵达九泉;
他哭声凄凉,肝肠寸断令人动容,凌老太赶忙带领他一旁宴席。
当晚下了一夜雪,屋外积了鞋厚的雪,大门新增了白幅,阶檐边一排排白花圈立着,白汪汪穿麻戴孝的子子孙孙待立雪中,更显发白。送殡队伍纸幡飘飘已围着椭圆形稻田半圈,到了埠村对岸,这边还有从家里出来的。
扶棺抬棺在雪天里尤其吃力,粘泥打滑,行到北边时皆是黄泥上坡路,道路又窄,抬棺更是难上加难,好几个脚底打滑的壮汉落下去,扶棺的子孙头顶,腰柱,才稳住了棺材跌颤,那五音师急喊:“务保子孙,后裔荣昌。”
行至四爷门前时,四爷领自家后辈在棺前齐跪,只听四爷高喊:“痛惟我父,亲逝不回,岵山空望,椿树长催,愿天抱恨,抢地街哀,庶几式食,灵其归来。”
大殡行至白面金字的老屋,已停半刻,大爷、三爷、五爷、六爷及后辈齐齐长跪,大喊:“男等罪人,痛抱亲逝,一棺长闭,返魂无计,式途庶几,慰我后裔,莫报深恩,空流血泪。”一行缓缓行路,最终回到赵书记屋后,葬在屋后山岭里。
赵姥爷去世后已有半月之余,大雪也陆陆续续下了半月,足足一尺高,屋檐垂沿下来的冰柱子也有半米长,如同给整个屋子围了玻璃帘子。
已到冬至,云秀像往常一样,早起开了门,只见花园白亮一片,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漆黑的天,灿白的地,朔风凛冽,如冰天雪窖般。
她走进厨房,那独栋一厅,东南面各一大窗,西面一哑口,北面有虎口,屋顶是凸出的琉璃瓦,皆无封口,四面通透的灌风侵肌裂骨。炉灶里煤球灰暗,老猫窝在煤风口,她一边扒走老猫,骂:“冇用花猫钻灶孔。”一面重新填了煤球,大锅加水下米搅,待米稍软时沥水捞起放入木桶,接着将木桶坐入铁锅内蒸,蒸汽围绕,浑身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