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院子里流水潺潺。
  她记得这条溪水是从外面引进来的活水,时常淤堵,太太三不五时吩咐下人们打理,但许是地势安排不当的缘故,总也不能流淌尽兴。
  不过今日倒是格外澄澈清越,映着晃动的月色,水声淙淙如在耳畔。
  “如若我生下来的是个女儿该如何是好?”螽羽又问,“太太打算怎么办?”
  “这有何干系,为她招婿便是了。有我在,他们敢说什么?”
  ——螽羽记得夫人原本是这样回答的。
  然而这一次,夫人却突然看着她,笑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在惦念这些红尘俗世?”
  刀片似的月亮落下去了。
  一声惊雷乍响。她从梦中醒了过来。
  一睁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白色的朦胧雾气,流水声从身下穿行而过,带着她在碧波间摇晃。
  这是一艘狭长的扁舟,夫人坐在船头。她插着她往日最喜欢的那套石榴宝石金钗,穿着她那件如同燃着火苗似的霞帔褶裙——仿佛回到了当年初见时的样子。
  螽羽一阵恍惚,不禁怀疑这是另一场幻梦。
  但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多少年了?我有多少年没见过院墙外的天地?
  无尽的山雾,无穷的流水,无垠的大地和天宇,这一切分明包裹着她,又似乎离她百丈千丈之远。
  夫人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回过头来。
  ……是她熟悉的夫人的脸。分明是熟悉的,如今看来竟觉得陌生。
  她看着她。
  那张美丽的女人面凄然一笑,开口道:“一把大火烧尽了。”
  “烧尽了?”螽羽呆呆问。
  她甫一张口,便感到浑身一阵扯断了线般的刺痛。
  她看到船蒿在一下下撑着船,尽管并没有船夫,这船却逆流而上缓缓行驶着,在宁静的河面划开波纹。这是妖怪的船只。
  “南南呢?二左管事呢?”
  “都吃了。”
  “蛐蛐也吃了,是吗?”
  “吃了。”
  “其他人呢?”
  “和那栋宅子,和祠堂一起烧掉了。”
  ——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是大梦一场。
  古人讲“黄粱一梦”的故事。那她的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那天她坐上前往江南水乡的轿子吗?还是从她躲在门缝里觑到夫人的身影?还是更早以前,她坐在京城的楼阁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市井,趴在扶拦边睡着了?还是她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个午后,官兵们冲进来将她们押上囚车?
  她抬手擦了擦,抹掉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
  “我终于为他报了仇。”夫人说,“全都会死绝的,无论是吸了他的血的人、砍了他的头的人——还是我如今才意识到的,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人,那些他口中总在要求我去爱护的人……”
  “为他报了仇么?”螽羽怔怔望着夫人——
  不,它现在已经不再是“夫人”了。
  非要用一个称谓去称呼的话,或许还是“胡小鹅”更合适。
  亦或许,赤毛狐狸便是最贴合的一个。
  狐狸的脸上没有表情,低声道:“大概……是为我报了仇了。”
  螽羽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出什么。
  狐狸抬手指了指大雾对面模糊的河岸:“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也不知该如何让你安置,你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吗?我想你没有吧。”
  它顿了顿,又说:“刚才我一直在想,想我该将你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她仿若置身事外般自问。
  “一开始我想,我能够给你足够你下半辈子生活的金银财宝——可是我又想,你孤身一人,仅仅带着钱,如何好好生活?”
  “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很快会一无所有。届时我唯有一头撞死在碑前。”
  “于是我又想,我或许可以再多花一些时间,为你寻觅一位夫君。让他来照顾你——可是我又想,虽然你温良贤淑、才貌双全,但你是很难觅得如意郎君的。”
  “是。我曾经是妓女,又曾经是小妾,生养过夭折的孩子;也不懂如何耕地纺织、养鸡养猪、为奴为婢……我宁愿一根长绫吊死自己。”
  “我还想,送你到你的家乡去,你总有几房活着的亲戚,或许会有人愿意照顾你,或许没有。我还想,为你找个干净的庵子让你青灯古佛宁静余生,可是我听闻也有极坏极坏的和尚尼姑,‘尘世之外’并不比‘尘世之内’干净。我还想……可我想,那些都没有用,天下要起纷争了,战乱中人间不会有一处净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是一介庸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它说:“最后我甚至在想,或许我该趁你在梦中时就将你吃掉——或许这样对你才是最好的。说到底,我终究没能对你好。我食言了。你会原谅我吗,螽羽?”
  “您呢,你自己要去哪里?”螽羽问。
  “我?”
  狐狸扭头看了看水流蜿蜒的上游。
  “我要回到深山里去了。那是人从来不会涉足的幽境。那里没有任何‘人’的东西。”
  “那是我不能去的地方吗?”
  “那里只是深林。也只有深林。我曾经从那里逃出来——因为我想做一个人。”
  “如果人去那里,又会变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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