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越是疲虚之际,越不能失了架势,不然立马就会被人欺负了去。这道理,螽羽多少是明白的。
  人死不能复生,可活人的日子总归要继续下去。
  念及此,螽羽忽又想到:胡六右管事的似乎没有跟着太太回来。至今未听得他的消息。
  又想起昨夜太太回来时的样子,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已是疯魔了……
  ——恐怕……
  她心里轰的一下,再次抬了眼去看南南和胡二左那面如死灰的神情,顿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难堪。
  ——她到底是身外人,却大言不惭说着主子才配说的话。
  胡二左对上了她的视线,只是点点头:“姨奶奶说的是。有些事情是老奴思虑不周,幸亏姨奶奶提点。”
  螽羽讷讷道:“不过是些妇道人家没见识的胡话。你们之后需得去请示了太太才好办事……”
  “我们还没感谢您照顾太太。”胡二左止住她的无措,笑着说。
  听了这话,螽羽一怔。
  南南也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冲她鼓起脸笑笑。
  天似乎总算要晴起来了,阳光从云霭的缝隙间落下来,落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
  螽羽掐住掌心的手指松开来——已是紧得有些发麻了。
  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有门童跑进院子里,边跑边喊道:“钦差大臣!朝廷的钦差大臣来了,说要宣见太太接旨!”
  【卅肆】诰命
  -
  螽羽和南南搀扶起夫人,为她换上见客的华服。
  夫人任由摆布,木偶般站着抬手、抬头,只面无表情盯着那套挂在墙边黄花梨木架子上、老爷年节时带回来的御赐蟒袍。
  那条巨蟒双目圆睁,威风凛凛。夫人看着它,像看着什么东西在对自己耀武扬威。而她已被它打折了腰,没力气再扑上去斗个鱼死网破。
  螽羽不忍见到夫人这样,忙站到夫人身前,扶她到镜前梳妆。
  夫人身上的伤还没好,行动很吃力。又或许是因为心里不情愿。
  她支着螽羽的手,一步步朝前走得很慢。
  到前堂时,天上已是阴云密布,落下瓢泼大雨。
  狂风将雨丝一片片吹进大堂里。
  院墙外人声嘈杂,纵是狂风暴雨也驱赶不去。
  朝廷来的钦差大臣是一位红服白脸、声音尖细的太监公公,身后跟着两位不知道什么品阶的官员,朝服一文一武,再是几十名官兵——气势极其之盛。
  “接旨——”
  夫人就如木偶一般。
  “圣旨在此如皇帝亲临,需得下跪接旨!”
  仆人忙递了软垫上来。
  夫人看也没多看一眼,松开螽羽的手直直跪下了。
  众人便跟着乌泱泱跪下一片。
  那太监清清嗓子,脸上沾了卷进来的雨,混着白粉往下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张祐海,航江崖仪县人士,为人纯孝,惠施多方,自荐为国用其才使其器,嘉平十二年特进内务皇商……”
  说得一串摛章绘句雕文织采,也不知夫人究竟在听还是没在听。
  圣旨中略写了些张祐海所做之贡献、所犯之脏罪、所受之牵连。
  末了便道:“——终得沉冤昭雪,奈何身死不能复生。评其功过,相抵之下功大于过,圣上哀感其忠顺,特诰封张祐海正五品航江和水府通判进阶奉议大夫,封赠张祐海之妻五品宜人,享正五品俸禄……钦此!”
  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人被杀了,是以贿赂请赇、依附乱党“治罪”,可过了数月查出来却又是“冤枉”的。由此朝廷给予补偿,而补偿的东西正是张祐海汲汲营营一辈子渴求的“官”位。
  “还不接旨?”
  夫人抬起手,接过那明黄绸缎包裹着的黑色犀角卷轴。
  堂屋里静静的,只有风雨大作的哭嚎声。
  “还不谢恩?”那太监提醒道。
  “……谢恩?”夫人笑了。
  “夫人这是何意?”
  “我是笑,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是张祐海已没了用处,朝廷钱财亏空,要杀鸡取卵了。既已杀了鸡取了卵,我这只鸡还得谢谢不杀之恩吗?”
  那太监大骇:“你!你这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之辞,是诛九族的大罪!若我禀告圣上——”
  “而现在又来封什么虚职、封什么诰命,不就是因为四月飞雪冤魂作祟,你们这些怕死的东西害怕了,这才总算想起来要抚慰死者亡灵,讨个心安了?”
  太太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啪嗒一声滚落在地,被雨水浸湿。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初杀了人的是谁,冤屈了人的是谁,黄鼠狼给鸡拜年,呵!我接了这张破纸已是给你们脸面,休得再想从我嘴里听到半句好话。”
  “大胆!你、你这山野泼妇胆敢——”
  太监蓦地住了嘴。
  只见他身后跟着的官员卫兵也脸色大变,僵在原地。
  螽羽赶忙上前,只见夫人跪坐在地上昂起脸来,脸上双目血红、眼角朝上撕开,一张牙齿锋利的大嘴裂到耳根。
  她忙拦在夫人身前。
  夫人在她身后阴恻恻地说:“既是来到了我的地盘上——”
  “太太!”螽羽颤着声大喊道,“您病体未愈,既已接了旨,赶快回去休息吧!”
  “……不过寥寥几人,我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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