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夫人倒是打圆场,开口道:“既然明媒正娶到张家,自然是钱夫人没错的。”
  不过夫人也笑眯眯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一眯起来,果真和左管事有几分相像。
  “钱氏和池三爷‘琴瑟和鸣’,结为良配实乃‘水到渠成’。”夫人促狭道。
  ——话说这钱氏,原本是从前一任知县带来的妾室。而池三爷张祐池长久在县衙里当差,是六房之一负责赋税事宜的户房的户隶。
  李知县守选当年,本县税收上缴及时、税货品质上乘。据说张祐池在县衙与乡民间居中斡旋,功劳不小。李知县一高兴,把自己的姨娘赏给了张祐池,给他们主持完婚礼,便高升别处去了。
  因着这来历,关于钱氏自然有很多传闻,有说她从前是扬州瘦马,有说她是在李知县赴任路上私奔从了李知县……闲话漫天。
  螽羽笑着笑着,笑容消下去,筷子在碗里不动了。
  ——原本因为自己是被刁难的,听东东南南贬损钱氏自然是件心中畅快的事。
  然而听到这些传闻时,螽羽意识到自己与钱氏的境遇其实颇为相似,甚至自己确实还不如她。
  钱氏至少是张祐池明媒正娶,而螽羽不过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妾。
  似乎是觉察了她的神情,夫人看向她,说道:“钱氏说话难听,你不必挂在心上。关于池三爷和我们家老爷……有些事由我来说不合适,哎,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你肯定也能想得到的。”
  东东南南站起来收拾桌子、沏茶去了。
  螽羽也欲起身帮忙,被夫人按了按手臂,便又坐下。
  “喏,还不是家产。”夫人私下说话一向心直口快大大咧咧,“张家这一脉如今只剩我们家老爷和池三爷,我和老爷久无子嗣,池三爷和钱氏便觉得我们如今这些家产,往后合该是他们家的了。”
  “这般恬不知耻?”
  夫人将手搭在螽羽的手肘处,一双指尖细长的小手,在衣袖刺绣上无意识地来回晃着,像小兽在开满迎春的花径上踩着玩儿。
  “所以呀,我同意老爷将你带进来,给我们张家多添几个子嗣。”
  螽羽知道这是该表忠心的时候,连忙道:“老爷太太为螽羽赎身的大恩螽羽今生无以为报,往后全副心力便是替老爷太太生养子嗣。故此,我是否……”
  ——是否能陪侍老爷左右?
  夫人却笑起来,拍拍她的胳膊。
  “你不知道我有多善妒。”然而,螽羽觉得夫人看起来似乎并不像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想到老爷和其他人耳鬓厮磨,我胸口里像有荆棘绞着……我不是不知道,他们男人在外头总会寻花问柳,但我只要不去想,只要看不到,那就没什么。”
  “您如此在意老爷的心么。”螽羽失口问道。
  “心?我不知道……我想我不是在乎他的心。我只是很在乎他,很在乎他是不是属于我。其实,只要他完全属于我,他在哪儿在做什么都不要紧。”
  螽羽被惊住了:一位深深大院中的太太,一个猎户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属于”。
  螽羽从来以为,这个词她们是没资格用的。
  “我也是属于您的呀。”螽羽听到自己在用甜蜜的、哄男人的语气同夫人讲话,“太太不用怕因为我的出现,老爷就不属于您了。哪怕老爷的心分了一些给我,但因着我全部都属于太太,那些心也还是属于太太。”
  这是螽羽的真心话吗?或许有一部分真,有一部分假。
  螽羽自己也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但夫人像是被触动了,笑容变得热情起来:“真有道理!哎呀,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官家小姐出身,说话好有意思!”
  螽羽对于体察他人的情绪向来是敏感的,对于趁机讨要些什么也是刻骨入髓:“那我能否与老爷……”
  “不能。”夫人立刻回答。
  夫人脸上的笑容丝毫没变,可螽羽也一下怯了,只敢轻声地问:“为什么?”
  夫人摆了摆手。
  “就像我之前说的,你还太小!该怎么讲呢……母鸡生的第一个蛋,肯定不是什么好蛋,小狗生的第一窝,总是半数死胎的。尚不成熟就要生养,那是要命的事啊——不仅是孩子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命。我们家花了那么多钱把你买回来,可不能让你轻易就死了。”
  十六岁很小么?
  螽羽不知道。她十三岁便被开苞了。妓院里年纪更小的雏妓也不少。
  ……或许夫人只是还克制不了心中的妒火。螽羽想。自己还得更安分、更妥帖,让夫人放下心防才是。
  话虽如此,这一晚睡前,螽羽又是想着杜阿七入睡的。
  她一会儿梦到老爷,一会儿梦到杜阿七。
  梦到老爷拿着鞭子赶着马在稻田里踩秧苗,杜阿七上前去阻拦,老爷的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她不知该怎么办,朝前冲过去抱住老爷的腿。老爷骂她:“臭婊子,你跟外边的野东西成一家的了?”
  醒来的时候,冒了一身冷汗。
  螽羽直挺挺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慢慢感到湿冷的夜晚像露水降下来一样变得真实,梦里荒唐的感觉散去了。可夜晚却比梦里更沉重,压得人胸口发紧。
  -
  老爷回来了。
  放一大串鞭炮,厨房里烧一大堆鸡鸭,还宰了两头猪请客。可见生意是做成了。不过就算不成,回来也总要犒劳底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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