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周词心知,傅良绝非冤枉,不论陈秉元如何掌控遮掩,那些无人愿意处理的卷宗,和他在灯下花了十数个深夜查看的陈年旧案里,不难发现蛛丝马迹。整个夔州在他们的控制下,脏污不白之事不胜枚举。
  上到州府下到县衙有卖官鬻爵聚敛财富的,有断案偏帮权势者而污蔑平头百姓的,也有草草了事屈打成招的,贪赃枉法、吏治混浊,陈傅二人几乎没有一样脱得了干系。
  包括陷害他父亲。
  傅良在中门大街斩首时,周词亦在场,陈秉元狠辣到暗中毒哑了傅良的喉咙,任凭他如何嘶吼也喊不出真相。
  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周词,仿佛在痛骂他的背信弃义、工于心计,最后,一刀落下,血溅三尺,喷涌出数丈之远。
  周词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熬到行刑结束的,只觉得背后洇出了一层汗。
  夔州今日仍旧阴雨连绵,他寻了个借口早早从衙署出来,但并未回官舍去。
  他默然前行,走入湿气深重的街巷。雨细密地宛如一层薄雾,轻轻浅浅地落在身上,周词第一次感到悲凉孤苦,无人可依,谁能理解他的心境,正义、邪念、良善、反叛,被一切人情道德和内心纠缠的洪流裹挟,强压其中,透不过气,无人可诉、无处可说……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似乎不知疲倦,直至天幕沉沉入了夜,牛毛细雨渐渐下大,他没有打伞,但幸好还知道要躲雨。
  周词加快步伐跑入一处屋檐下暂避,雨水萧萧不止,合着一股温润厚重的味道丝缕飘来。
  他茫然抬头,透过雨帘看清了头顶匾额上的字——神女庙。
  他不由自主转身跨入其中,燃香的气息愈发浓厚,是柏木香。
  外头更鼓远远敲了两下,不知不觉已二更天,他四下看了看,庙不大,外围都是用石头砌成的,里头空无一人,香客早在入夜后离去,唯院墙上的灯火依稀照出条小路。
  他顺着光线朝里走,正殿的大门虚掩着,他鬼使神差地推开条缝闪身走入。
  殿中竟高旷明亮,信众供奉的祈福灯将眼前巨大的石雕神像映照得沉静庄重,仰观神女眉眼,清风明月拂掠心头。
  他不禁跪坐在蒲团上仰视这尊神像。
  来这儿做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脚下这么走,他便这么来了。
  他无所求,但总是模模糊糊觉得这里能离她近一些,心更安宁一些。
  壁上的火光摇摇晃晃,经穿堂风一吹灭了两盏,周围暗下来几分,他忽觉头晕目眩,困倦至极……
  随后一摇一摆似在水波之上,阳光毫无遮蔽地照耀下来,他努力睁开眼,双目微微刺痛,视线里勉强看见左右围着的木板,他直起身发现自己竟置身一艘小船,摆荡在清河镇外的湖面上。
  小满手握着船桨坐在眼前,笑盈盈看向他:“怎么了呀,我家通判大人。”
  他似乎知道是场梦,便也不管这船会不会被掀翻,一下紧紧抱住她。
  “怎么了?”她将下巴搁在周词肩膀上问。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什么事?说来听听。”
  他顿了顿,沉声说:“我把巡检使……除了。”
  “啊,这是好事。”
  周词忽然松开她,两手紧握着小满的肩问道:“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怕?”
  小满不解:“可怕?不费一兵一卒就惩治了恶人,我倒觉得厉害得很。”
  “你不是总说我心思深……”
  “我说笑呢。”
  “如果我真是这样的人呢?”周词肃然道,“我没能用正途让他们伏法,而是在陈秉元和傅良之间斡旋、挑拨,每一步、每一个细节我都计划得清楚明白,这同他们、同梁闻景有何区别?我很害怕……”
  “怕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他沉默了,一向通透、一向处变不惊的眼眸浮现少有的惊惶无措。
  小满反手搭住他的肩郑重说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阿七也知道。害怕,是因为善良,因为你还保有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只怕有一天,我会对此习以为常,在官场算计钻营,不择手段。”
  “我明白,可现如今你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人偿命,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罪孽,不必往自己身上怪罪,以后的事便交给以后吧。”
  他并没有释然,反而在话语带上一丝祈求:“小满,若是某一天我落入深渊,你一定要拉住我!”
  她点点头,展开双臂环抱着他:“放心,我拼了命也会把你拽出来。”
  “嗯。”他答应着,两手拢住她垂头埋在她肩窝:“我们呢,我们何时才能团聚?”
  “快了吧。”
  “那……”
  话未说完,周词脚下忽地一空如从悬崖高地坠落,他还没来得及抓住什么,背后推顶一下,睁眼醒来。
  神女庙空荡的大殿中,一缕阳光从门缝洒落堪堪照在他眼前。
  第八十八章
  要不了一天,周通判在神女庙睡了一夜的事就传遍整个衙署,成了私下茶余饭后的话题,传着传着又开始愈发离谱,说是傅巡检死不瞑目,魂儿上了他的身,去神女庙里头申冤了。也有说他一个年轻俊秀的进士郎,没见过什么血淋淋的场面,被那天的斩首示众给吓着了,害怕得在神女庙堂前跪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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