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而后又收回目光,将崔路翻个面,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料,捂住崔路的伤口止血。
  崔路却拦住她,强忍着痛,说:“没必要了。”
  可崔迎之不听,她拧着眉,脸色从未这么难看过,连多问一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都没有,只是沉默。
  原本应是与崔路一道赶来的江融喘着气,在天寒地冻的节气里额间还挂着汗,费力地推着那辆木轮椅迟迟到场时,撞见的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场面。
  白茫茫的天地里,她只能看得见雪中的红。
  怔愣并没有多维持几息,她迅速反应过来眼下的局面,依旧没多分给其余人半片目光,一言不发地将崔路扶上轮椅。荣冠玉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当个沉默的看客。
  江融并不会医术,面对这样的伤势实在束手无策,只好紧绷着脸,语调带着些微哽咽,对崔路说:“我们现在就去找大夫。”
  可崔路太清楚自己这身体同四面漏风的茅草屋没什么区别。他痛得有些失声,缓了片刻,才无奈地告诉江融没有必要。
  “怎么没有必要?你不要命了吗!”江融情绪激动地大喝,泪水也似连珠顺着脸颊滑落。
  这份激动情绪并没有影响到崔路,他只是冷静地预计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随后抬首望向荣冠玉,冷静陈述:“我早该料到当初既然为了江融留下,日后也必然会因此离开。只是没想到这些年派你与屈纵联络,反倒为你创造了机会。”
  荣冠玉依旧沉默不言。
  事到如今,两人之间也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崔路也不想再提及什么过往,反倒显得今日这局面可笑。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崔迎之身上,大约因伤口实在疼得难受,笑得有些勉强,却仍是放柔了语调,似是交代遗言般同她一字一句道:“我已然把屈家的真相散出去了,屈纵那边发现不对很快就会跑。这个月的解药没发,人心浮动。新药制成的时候又不太巧,挽回不了局面了,屈家分崩离析已成定局。屈纵就算侥幸脱身,屈家失了势,再没人会忌惮他,过往仇敌的追杀够他受了,不会再翻起多大的风浪来。”
  “我手上的人脉钱财,一应交给了江融,你若是日后有需要,可以去寻她。”
  他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又似是陷入了追忆,声量也愈发轻,“江融也是家破人亡后逃了出来,我当年救下她,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和你真的很像。其实本来也不想救个陌生人,只是当时看着她,就想起你来了,我救不了当年的你,可那时最起码能做点儿什么。我还是忘不了崔家的事情,这些年总是想弥补点什么,所以才会把崔家旧宅寻照从前的模样重建,一砖一瓦,一切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我心里清楚,总归回不去的,我想你也不会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
  说着说着,他终于支撑不住似的阖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最后的话语被没入风中。
  风告诉崔迎之:
  “对不起,迎之姐。”
  对不起,因为崔义害死了她的家人。
  对不起,他没能拦下崔义,也没能救下任何人。
  第36章 春蚕尽(四) 那是她最后一个血脉相连……
  崔路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 自有记忆起,他便被甩给了随侍们照料,崔义从不会主动来探视他, 仿若他从不存在。有崔义这般态度在, 随侍们更是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在崔义面前提及他。
  他自幼又身体孱弱, 鲜少出门, 平素更是接触不到同龄人,自然不知晓其余家庭是何模样。因此也从未意识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直至一次偶然,锋芒初显,枯燥孤寂的生活陡然翻转,再回不到最初的平静。
  崔义意识到了他的敏思,他的才智。
  他成了崔义对外夸耀的, 投之以盛大期许的容器,莫名的重担也随之被压在身上,叫他喘不过气。
  说来可笑。
  在此之前,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鲜少能见上崔义, 偶尔几次意外撞见, 却不外乎皆是落下匆匆一瞥便离开, 仿若在崔义眼中,他与府中的随侍们无甚差别。
  可自此之后, 他头一回有机会与崔义面对面谈话。说是谈话也不尽然,不如说是崔义单方面地对他说教。
  崔义让他珍惜自己的天赋,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话语中尽是对未来的畅想,天降大运的狂喜, 与说不明道不明的……
  妒意。
  他无暇去思量这份细微的嫉妒从何而来,铺天盖地的重压紧随而至。
  崔义为他请了大儒教导,要求大儒对他严加管教。
  他每日除了日常起居用膳,绝大数时候都被关在只有一间隔窗的书房中,日复一日地与笔墨书籍做伴,疲乏时,也只能坐在案边,抬头看看那被框在窗中的湛蓝天幕。
  可为了以防受风病倒,那扇窗很多时候都会被随侍们合上。
  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他连那方天幕也看不成。
  寒凉孤寂的岁月不知持续了多久,某日,他被安排着跟崔义搬去了曲城,回到了崔府。
  崔府的宅院布设大都空旷明亮,绝非原先那间昏暗又不透风的屋子可比,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被迫留在室内日夜苦读,少见外人。只在刚至曲城那日与崔府数人匆匆见过一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