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嗯。”
  尹馥逐渐松开他的手腕,又看向滚滚向前的江水。很久之后,他说:“顾灵生,你有许多话说给自己听。”
  他的声音混在松花江弥漫上来的水汽里,像被浸泡过一般散漫彷徨。风又吹乱他的头发,顾灵生再次伸手帮他拨开,不带任何旁的心思,像是出于相伴已久的习惯。
  尹馥问:“你以后想做什么?”
  顾灵生也扭头看开阔的江面,说:“不知道。”顿了片刻,他也眯起眼看江面,又说:“想离开这儿。”
  “去哪儿?”
  “北京。”
  “北京?”
  “北京。”顾灵生只是重复,不做解释,他也解释不出来。
  尹馥也没有追问缘由,只说:“北京没有水,我是说,珠江,黑龙江,这样的大江大河。”
  顾灵生下结论:“你不喜欢。”
  尹馥追认:“我不喜欢。”
  “那里有后海,颐和园有昆明湖,北戴河也离得不远。”顾灵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说。
  于是尹馥解读为:“你是在邀请我吗?”
  顾灵生失笑:“我哪有资格?北京的脚都没摸着。”
  “你笑了。”尹馥扭头看他,“原来你会笑。”
  顾灵生也看向他,发现他脸上没有表情。
  “我也想笑,可是现在笑,是不是不太好。”
  因着方才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顾灵生还以为他心情好些了,没曾想又绕回来了。尹馥的伤怀比他想象得还要持久,尹馥对友情的忠诚比他想象得还要深刻。
  “不会的。”顾灵生说,“他会愿意看到你开心。”
  “是吗。”尹馥又看向江面,不说话了。
  江水就这样在他们眼前奔流,顾灵生此前从未觉得,松花江的江水竟是如此浑厚,浑厚得像时代的波涛,他看见数以百万计的人们坠入浪涛中,被裹挟着向前,向不知名的远方。
  “顾灵生,你有梦想,你要去北京。我也要有,要有梦想。”尹馥顿了顿,“你说,去北京了以后,能拯救那些下岗的工人么?”
  拯救,是过分宏大的叙事。
  作为先知,顾灵生知道这世界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普通的人们年少时被名为“梦想”的陷阱诈骗,经历社会毒打多少轮,才终于知道所谓梦想都他妈是放屁。
  可他却回答:“你想就可以。”
  “我想就可以。”尹馥的重复像孩童无意识的呓语,“可是,要怎么做?”
  “做到行业尖端。”顾灵生答,“到尖端就能被看见,你说的话就有人在意了。”
  尹馥重复:“尖端。”
  尹馥的声音很轻,可顾灵生却掂量到梦想的重量。那是他佯装颓然背后的掩藏,藏得太久,有时候他会忘记,自己其实是那么渴望向上的生活。
  第16章 可我还是喜欢你
  他们在江边坐了很久,直至夜幕深重。
  在这个城市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他们不得不回学校。对“家庭”这个概念陌生且唾弃的顾灵生想,如果他在这个城市有个家就好了。
  他们赶在锁门前回到宿舍。
  刘阿姨又去打热水泡脚了,此时,门口无人把手。
  楼梯就在脚边,尹馥跨上一级台阶,却又回头。
  顾灵生看着他的动作,不语。他不敢做任何主动的邀请,即使是在这个距离拉近了不少的夜晚。
  尹馥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里有试探。
  “今天谢谢你。”他说。
  顾灵生沉默片刻,说:“没事。”
  尹馥仍是看着他,没有往上走。顾灵生揣在兜里的手握成拳,他仰头望尹馥,像等待神灵下判的信徒。
  可是尹馥眼中的试探一点点流逝,最终变成消逝不见。
  尹馥回头,走上了台阶。
  顾灵生望着他,带着最后一点儿希冀望着。可是尹馥却直至走到他视野之外,也没再回头。
  于是顾灵生往回走。
  他心中有许多以前不曾有过的恨,对时代,对命运,对一个屁都不敢放的自己。
  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住脚步,看向远处水房仍在接热水的刘阿姨,大脑自动开始计算在几点几分之前溜出去才不会被她发现。
  原地犹豫片刻,回头,转身,他又走回楼梯口,等待。
  他不知道楼梯上是否会走下来那位伤心的南方男孩,如果会,他今晚一定不管不顾抱紧他,禁止悲伤再接近他,如果不会——
  没有如果。
  尹馥出现在楼梯转角。
  宿舍楼的楼梯有十二阶,顾灵生看着尹馥左脚缓缓踩下倒数第一阶,右脚跟上落在倒数第二阶,左脚,右脚,左脚,右脚……
  后来他分不清左右脚,也数不清台阶,因为尹馥跑了起来,在阶梯上,朝他。
  “熄灯啦,锁门啦,回宿舍了都!”刘阿姨的声音从水房传来。
  等不及了。
  顾灵生跃上第一阶,伸手——
  很巧,尹馥同时也伸出了手。
  还尚存一丝理智,顾灵生在将要握住尹馥的手时,一个拐弯,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一齐跃下台阶,一齐在刘阿姨“熄灯啦熄灯啦”的叫嚷声中逃亡,他们跑出宿舍楼,跑出学校,在四月末的北方春季里吹着刮过的风,在时代振动中紧紧牵着彼此。
  只有彼此。
  顾灵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尹馥手腕滑到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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