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
  为了排解那份汹涌的欲,他约了对方出城跑马。
  归来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台下翻飞而落的深蓝,莫名的直觉,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个似蓝色蝴蝶一样轻曳的没有重量的少女,他却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频婆果,被地面吸引着,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滚落在她脚底。
  他朝她策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寻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这个人稳稳地接在他怀中了。
  他看着怀中人丹洁的唇,细白的齿,全然未听清她都说了什么。
  少女却嘴唇下撇,露出了沮丧和烦恼的表情,用一把细细的嗓子在说,“原来你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节,友人邀约,他随口扯谎水土不服,翌日却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洁出现在盛会上。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果然惊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朝他走过来,一口一个恩人,也许是晓得他“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担忧,有些窃喜。待他愈发温柔,也愈发大胆起来。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牵着他围着篝火跳舞。
  在宴会的间隙,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年说,“你知道她为什么格外关注你吗。”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女子产生救赎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能看穿他伪装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对方那双迥异的蓝眼睛中,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更没有面对情敌的愤怒和醋意。
  戴着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见了什么并不久远的未来,那未来里的她与他似乎并不圆满,而他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罢了,以一种超脱物外的姿态。
  可惜,谢不归从不信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杀死的人。
  以他为神。
  以他为鬼。
  以他为动物。
  仰望、畏惧、反感、忌惮。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额艾恩、恩人。你们中原话是这么发音的吧?”
  她一直说的都是“爱”、“人”。
  他说:“嗯。”
  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重复着她的口型:
  “爱、人。”
  商队头领在默默观察谢不归三天后,确定以及肯定,这个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谑称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坚冰”,坠入爱河了。
  头领点破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归冷漠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迷茫:
  “我喜欢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咀嚼着“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不喜欢她?”
  商队头领说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反问,他拍着大腿说:“你不喜欢那个小娘子,你平时都是皱着眉跟我们讲话,转头跟她说话就面带微笑,啧啧啧。”
  头领在空气里比划着,末了又啧啧有声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挤眉弄眼,拍了拍谢不归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几时能成?兄弟们就等着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谢不归蜷曲的长睫一颤,似乎不理解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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