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灿金的霞光包裹着她,与她盖在身上的月白氅衣颜色交融,整个人都像沐浴在圣光里,安详而沉静,神圣不可亵渎。
  他这才恍然,自己已有很久没像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不顾险阻,千里奔赴而来。心底千丝万缕缠绕的相思之念,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割舍。
  他所说不敢纠缠奢望,不过是残存的理智拉扯,但若让他就此放下,却决计做不到。
  世人无不贪心,一次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令他越发诚惶诚恐,所求不敢言,所望不敢说,只得把一切期盼拼命压回心底。
  得知卓然脱身,他的心底甚至起过一阵欢喜,万刀门之祸一日不结束,他便多一日机会,还能再以平定祸事为契机,多见她一面。
  那样的欢喜有多么绝望苍凉,只有他自己知道。
  若是有些话,他还有说出来的勇气,又会是什么局面?
  凌无非设想一番,不觉打了个寒噤。
  倘若他真不顾一切,她定会更厌恶他吧?真要落到那个境地,恐怕便真的再也见不到她了。
  夕阳渐沉,余霞散尽浮光,成片的云都散了,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黎阳,鸿福客舍。
  沈星遥一觉醒来,已是子时过半。
  窗外,天色已彻底黑了下去。屋里的灯都亮着。凌无非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双手交握搭在膝间,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静,一见她醒来,立刻坐直身子。
  沈星遥本能起身,推开他欲搀扶的手,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身上的衣裳都被换了,当即露出愠容,朝他瞪去。
  “别误会。”凌无非温声解释,“这店里的杂役刚好是位姑娘,是我请她来,帮你包扎伤口,换了衣裳。”
  说着,他略一低头,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什么不该做,不会乱来的。”
  多么讽刺?当初失忆之时,夫妻本该亲密无间,他却因着心里的别扭,避开本应尽的责任,让别人替她疗伤换衣。可如今夫妻义绝,同样的做法,却成了他的本分。
  她保持了他当初最想保持的距离,甚至更为疏远。痛难自抑的,却成了他自己。
  沈星遥略一沉默,换了话题:“那么,我坠崖之前……”
  “我留了印记。江澜认得,应当能找过来。”凌无非道,“危机都已解除,落月坞的人也同她在一处,不会有危险。”
  “不见得吧,胜玉的下落还……”
  “此事恐怕得设法通知陆姑娘,再行商议。”凌无非略一思索,道,“毕竟,七日醉之毒,也只有她们能解。”
  “此时就让她们现身,未必安全。”沈星遥若有所思,“有件事我一开始就没想明白,七日醉之毒,玉华门中所有人应当都有解药,又怎么会对那个地洞束手无策……”
  “你我都不曾亲历,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究竟遭遇过什么。”凌无非直视她双目,话音平静,“还活着的玉华门人,只怕已不多了。剩下的事,连程渊自己都说不明白,何况外人?”
  沈星遥不觉长叹,摇头不言。
  凌无非起身走到桌旁,斟上一盏茶水,回转而来,递给沈星遥,略一俯身,替她捻了捻被角,道:“你左肋有刀伤,夜里翻身,尽量莫往左侧,褥子我让掌柜多垫了一层,若还觉得不适,我去把我房里那床也给你拿来。”
  “不用。”沈星遥不免感到一阵别扭。
  怎的偏等她习惯他的冷漠后,又给予诸多关怀?哪怕明知他过去种种冷落源于失忆,仍旧觉得别扭。
  她接过茶水抿了一口,顿觉渴意上涌,当即仰起头来,把剩下的茶水一口气灌进肚里。
  “慢点,别呛着。”凌无非接过瓷盏,又给她倒了一杯。
  “你的伤怎么样了?”
  凌无非听见这话,递水的手微微一颤,受宠若惊似的朝她看过来,刚想说“我没事”,便留意到了她那异常寡淡的眼神。
  “我是想说,我看你伤势好像并不重。为何不先去找你师姐?”
  “你当我是畜牲吗?”
  沈星遥不觉一愣。
  “你都伤成这样,我还丢下你不管?”凌无非说着,却像是想起何事,唇角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已经错过一次,就算于事无补,也当改了。”
  沈星遥这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上回去往五莲山查探吕济安旧居时,他一心寻归朔光等人,将她留在客舍一事。
  她都快忘了此事,却不想他还记得。
  “难怪,”凌无非眼中自嘲之色,久久未退,“我那时所为,一事更比一事荒谬。无怪乎你觉得过去七年,一文不值。”
  他说这些话,胸中伤怀如潮水上涌,几欲窒息,未免失态,只得仓促回头,调整一番呼吸,沉声嘱咐:“你伤得不轻,好好休息。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言罢,逃也似的拉开房门,大步跨出门槛。
  眼底泛起的那抹红,根本不敢让她瞧见。
  丑时将至,客舍早已打烊,整个大厅的灯都已熄灭,只剩下她房里透窗而出的光。
  没一会儿,这一抹光也熄了。
  凌无非陷落在无边的黑暗里,一手支着额头,无声落泪。
  悔恨与不甘纠缠于心,藤蔓一般缠绕着记忆里的一幕幕,那段混沌岁月里,对她的每一次伤害,如今都化为一道道利刃,回旋刺入他心底。
  得来不易的美梦,全系他亲手摧毁,而后再也无法安眠的夜,不过报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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