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会……像她做的那个苦楚的梦一样么?
  以往她总希冀能牢牢把握住他的心,哪怕很缓慢很缓慢——只要有进益,她便不舍得停下。
  如今她幡然悔悟,他只是爱她的温柔贤惠,不爱她的敏感多思;爱她的才学谨慎,不爱她的多管闲事;爱她的容貌,不爱她的家世;爱她的本分规矩,不爱她的痴心妄想。
  其实于他而言,她亦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些点缀。他喜爱她,就像她喜爱春天的白梨花一样:喜爱,所以想占有,所以想得到。她生前不足以影响他,她死后还有什么办法影响他么?
  她思绪纷杂,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死去,即便再思虑万端,亦无法更改动摇半点现实。
  意识到此,稚陵转过身去,不再贪恋人间,也不再理会尘世间种种烦恼。
  她几乎是立即踏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极其孤独,因为是冬日,格外的寒冷。但她已是魂魄,魂魄不会怕冷。
  这条路没有尽头一样延伸着,四下风景极好,是人间不曾有的风景。她走了足足四十余天,忽然经过了一处雪白高台,砌了三十三重悬浮的光阶。
  阶前立着石柱,篆书金字“望乡台”。无数个魂魄都登上了这望乡台。
  鬼差说,在这里能最后看一眼尘世,再走就是奈何桥了。喝过孟婆汤,今生今世,什么都会忘记。
  她鬼使神差地踏上光阶,一步一步,阴风浩荡,刮得她身上绿衣簌簌飘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魂魄会变成自己十五六岁的姑娘家模样。双鬟髻,拿青丝绦挽着,其余长发垂在身后和肩前;一身天水碧的纱裙,束着一掌宽同色亮缎,腰上挂着小巧香囊,银铃铛随她脚步叮铃铃作响。
  自别家乡,一生再未回过宜陵。她登上了望乡台,从缥缈雾气中遥遥眺望,远远只见宜陵城鳞次栉比的屋舍,却不见自己的家。
  画面逐渐淡去,她正要迈步下台,忽瞥见雾气之中,还呈现出一幅上京城的景象。
  稚陵愣了愣,那画面又飞快闪逝去,再看时,只有茫茫雾气。她旋即迈下了望乡台,轻轻叹息。
  到了奈何桥时,便是她死后第四十九日。忘川河宽广无垠,别无过河之法,奈何桥横跨两岸,长得看不到尽头。尽处是光芒万丈,虚浮雾气里,尽处的光显得这座桥仿佛能通往极乐;然而人生苦楚,轮回不过是下一场苦楚的起点。
  稚陵慢慢上了桥,只见桥中立着一位身着黑衣的慈祥和蔼的婆婆,端着一碗汤,笑眯眯地招呼她:“小姑娘,来——”
  她是孟婆,手里这白瓷碗所盛就是坊间传闻里,忘记前尘的孟婆汤了。
  稚陵正要接过,忽然听到谁在喊她的名字:“稚陵!!!”
  “稚陵!不要喝!”
  “不要喝——”
  那声音撕心裂肺,贯彻忘川河两岸,无数游魂闻声皆回过头去看。
  她也下意识回头,却怔了一怔。
  被十数名鬼差强行按在忘川河这岸的男人,玄衣金甲,衣袍破敝,血迹干涸,绰约的河雾里,他的容貌看不仔细。
  稚陵全未想到,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呢?
  这可是阴曹地府,忘川河上奈何桥头。
  便在她回头之际,即墨浔的嘶哑嗓音急切喊她:“稚陵——别喝!回来!你回来!我找到办法救你了——”
  她未动,静静地望了一眼。他已是声嘶力竭,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追到此处,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险阻。只是鬼气最伤生人,他看似受了不少伤,——可即便如此,十数名鬼差竟都只能勉强按住他,不让他搅乱轮回的秩序。
  他只能在寒兵利器的包围里一遍一遍喊她回来。
  “稚陵,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娶你,我一辈子只要你——回来,稚陵,你快回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已经找到办法替你续命了,稚陵——”
  “就算恨我……你忍心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稚陵恍若未闻,转回头,从容要端过孟婆手里的碗。
  孟婆轻声地问她:“姑娘,他是你的丈夫?”
  稚陵端碗的手一顿,半晌,微微摇了摇头,垂眸不语。
  孟婆了然,叹息着,没再说话。
  稚陵端起碗,递到嘴边,抿了一口,出乎预料,这碗孟婆汤没有什么滋味,淡淡的,令她恍觉如同自己这一生。
  这一生淡似流水,微微苦涩,令她毫无眷恋。
  她喝完这碗汤,只是一刹那,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听到忘川河那岸的凄厉嘶吼声:“不要喝,不要——”
  依稀可见,那黑衣金甲的男人颓然跌跪在岸上赤土花丛间,雾色流淌中,远远对上了他猩红的绝望的双眼。
  她不知他是谁,只是稀奇,鬼差引她往生,她便没有再回头看热闹了。
  即墨浔抬起头,手里捏着的载生符已没有了用处。他茫然地问鬼差:“鬼魂,听不到吗?……”
  鬼差沉默了一阵:“听得到。”
  他脸色惨白,这个时候才明白,哪怕他有办法替她续命复活,她——也再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载生符所载的二十年寿命亦毫无用处,行将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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