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娘娘生产乃是大事,信使轻骑快马奔出了上京城,星夜赶往灵水关,去给陛下报信。
  今冬第一场雪来得不早不晚。若在平日,司天监一定要说,此乃皇嗣降生的瑞雪吉兆。
  灵水关大营里,即墨浔刚和钟宴说了两句话,就闻信使快马追来。
  信使跪地,喜上眉梢:“陛下,裴妃娘娘生产,请陛下速回宫中——”
  即墨浔一听,脸上阴翳沉冷的神情霎时间消融,嘴角止也止不住地扬起,直道:“朕立刻启程。”
  他顾不得其他,弃车改马,快马连夜赶回上京城。
  一路大雪纷飞,鹅毛大的雪片被刺骨如刀的朔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前路迷离,因是夜里,取的近道,路更险,更为颠簸。
  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
  一重一重的山被甩在身后,雪色渐次厚重,天色仍旧晦暗。
  从灵水关到上京城,哪怕是最快的马,也要一昼夜,但他所乘钟宴的坐骑乃是千里马,因此,只用一日,须臾赶回京中。
  他满身风尘回到禁宫,已有太监来报说:“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他迫不及待赶到承明殿,三两步上了台阶,宫人们纷纷道贺,他喜不自胜,正要推门,忽然,门中传来凄厉哭声:“娘娘!……”
  雪花骤急,碎珠般打在脸上,沾满他眉睫。他推开门,里头已是一片哭声。
  床帏之间躺着的女子,容颜苍白,阖着双眼,像沉睡在古画上的、一枝纤瘦的白梨花。
  第47章
  元光三年十月二十三,是日大雪,天地一白。
  玄衣墨氅的青年一步一步踏进来,一片凄厉哭声里,新出生的婴儿啼哭格外嘹亮。他却异常平静,眼也不眨,向她走过来。
  殿里烧着炭盆,十分暖和,他满身的风雪,在这样的温度里渐次融化,融成一粒粒晶莹水珠,盈满了眉睫,长发,氅衣,靴面,再一颗颗滚落。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泪珠,凝在睫羽间。
  他冷沉声线响起,压过嘈杂哭声:“不准哭,都给朕闭嘴。”
  哭声渐止,跪在最前头的臧夏和泓绿两人,连忙给他让出路来。尽管如此,孩子的哭声却不会因此停下。
  刚出生不到一刻时间的小孩子,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用力啼哭。
  即墨浔的神情寂静,缓缓坐在床沿,拉起了她的手。
  是温热的。
  她的鬓发凌乱,丝丝缕缕沾满雪白的脸。他抬起手拂去。
  他握住她的手,这时候倒笑了一笑,轻声欢喜地唤她:“稚陵,稚陵,你看看我们的孩子。我们有孩子了。”
  尽管她静静的,没有因他的话而睁眼。
  他自顾自地唤她的名字,眉渐渐蹙起来,不可置信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和脖颈,纤长的颈项,他从前无数次吻过的地方,没有一点搏动。
  浓烈的血腥味几乎盖住了他身上熏的龙涎香。他的眼角余光似乎扫到了满床的鲜血。
  他竟不敢看了。
  他是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爬出来的人,从前他的银枪长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他见过各色各样的血。他以为他早已不会怕了。
  可只是余光一角,便让他别开眼去,再也不敢去看。
  他的两手将她的手紧紧合在掌心,垂着眼睛,眼睫间盈满的雪化成的水珠,一颗一颗,跌在她的脸上,像泪痕,划过去,消失得不见踪影。
  他的手微微发抖。
  他仍然不放弃地唤她:“稚陵,稚陵,稚陵……”
  嗓音沙哑低沉,像一线行将熄灭的烛光,秋风里卷地的枯叶,像野兽在夜里的哀叫,檐头瓦上覆的寒霜。
  “睁眼,睁眼啊。”
  “你睁眼看一看……。”
  “稚陵,……”
  声音愈来愈低,愈来愈沉,屋里婴儿的高亢啼哭声,和殿外扑朔而来的风雪声交织着。
  他突然不再唤她,沉默地注视她的容颜,半晌,淡淡笑了笑:“朕知道,你累了……,累得睡着了。所以不说话。朕等你睡醒……。”
  她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容颜静谧,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嘴角还弯着一丝释然的弧度。
  众人诧异着听眼前的玄衣青年说话,他们觉得,陛下疯了。
  陛下说,娘娘她只是睡下了。
  陛下说,娘娘诞育皇子有功于社稷,他要娶她为妻,立她为后;他要和一个死人成婚,而且,——今日就行礼。
  消息锁死在了承明殿里,众人战战兢兢,将娘娘已死的事实,烂在心里。
  他们只知,吴有禄吴总管郑重告诉他们:“娘娘睡下了,晚间行大婚之礼的时候,不准吵她。”
  臧夏忍着汹涌的泪意,望着床帷间静静躺着的女子,再望向神情静谧柔和的玄衣帝王,一时恍然。
  谕旨以极快的速度传到各部官员跟前。
  除了承明殿里的人,所有人当真都以为,娘娘替陛下诞下了长子,陛下大喜,娘娘她母凭子贵,加上娘娘资历最老、陪他最久,所以陛下迫不及待立她为皇后。
  甚至不顾她才刚刚生产,身子虚弱,也要行婚礼。
  既是从急举办,宫中上下忙成一团,能简则简,好容易在傍晚吉时前布置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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