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水国师 二
【云起】的大宅回廊下,风铃微微摇晃。
这一天的氛围异常奇特。
眾人轻手轻脚,厨房用膳时间到了,轩辕大人的御用大厨把精美的膳食做好了,但是破天荒的那人竟然因为某个其貌不扬的女奴而没有按时吃饭……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对那女奴单独问话,还单独待在帘子后面……然后下午再不见客,已经关闭了拜访的大门,这件事简直让今日出入大宅的人惊掉下巴。
竹帘后,被太阳烤到焦荒的阿止喝了一些糖水,缓和过来。她被放在夏日的凉席坐垫上,他坐在离她很近的窗前那舒服的椅子上,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视线里。他翻看着一个册子,那是这次进贡的女奴名册,里面有她。但,只有一个名字。
阿止盯着他看,他也不避,只觉得她视线与其他人不同,哪里不同,说不出来。
“本君想要问一些问题,但,你只需答。”
他将那名册甩回桌案上。
阿止跪在地上,微微的仰头看他。眼前的人,有着那个人没有的睥睨一切的目光,眼前的人,姿态是高高在上的,但那其实不是一种刻意的讥讽,而只是,一种习以为常。因为他身份高贵,因为别人都恭敬对待他……
她想说的话,许许多多…………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冒失的,问出口……如果问出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了,怎么办……?如果问出口之后,他讨厌她,然后赶走了她怎么办?如果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怎么办……?
他不许她发问,于是她也只能,卑微的点头。
“你手上的枷锁旧痕,是因为什么?”
他问。
阿止有些惊诧,下一刻,又因为他的视线有些难堪。唯独就是在这个人的面前。他,一眼就看穿了……她有些……的捂住了手腕的伤痕。他看到了,目光淡淡,但,却还是问她。
“回……回大人,奴婢是戴罪之身。”
“犯的什么罪?”他问。
“杀人未遂。”她答。
他唇边仿佛泛开一些别有兴味的笑容,又仿佛那不过就是一个随口的问题:“你既然在这,可见你伤的人非富即贵了。阿止,也是这个人,给你下毒吗?”
阿止倏然瞳孔微微……然后看向他,这人,一手将头托着,微微侧脸看她,然后,分明唇边是笑,但其实,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
她的唇微微动了,但是,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说出任何一句话。坐在那里,这瞬间,身体就开始发抖了。他只是那样,静默的看着她的一切,观察她的一切。
讨厌……讨厌这样的感觉……很窒息,分明是,分明是一样的脸,却,不是那个人……这样轻描淡写的目光,然后是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这样陌生的视线……
她紧紧抿唇,和他对恃,分明是他,但是却……不认识她了!分明动作目光都一样,但是……却和她……陌生了……
“这毒很可怕,不解的话,可能最终你会常穿肚烂而死。”他好像是,有些恶趣味的,吓吓她:“看样子你知道自己身上带毒。说说看,玄武国的那只蠢猪给你的任务是什么,说出来,或许本君会大发善心,给你解毒。”
“大人是在和奴婢谈条件吗?如果奴婢有这样的价值,那么恳请大人,每当奴婢回答一个问题,也允奴婢一个条件。”
“大胆。”
他起身,好像被她的反应逗乐了。
但他觉得古怪,他……万分的想看她的反应……就好像,即使对她这样的顶撞,大胆,他意外,却不觉得生气……
“如大人不同意,那奴婢一个字也绝不会说。”她大约因为他起身,离她很近,她就开始呼吸加剧了。
常穿肚烂都不怕……他觉得,自己恐怕是在人间界过了这十几年,变仁慈了。以前在天界,小孩听到他的名号还有会被吓哭的。
他好像还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一个问题允一个条件这样的事。
“你有什么条件?”他问。
只是单纯的好奇。
“奴婢想给家中的亲人写信,但是因为是奴籍之身,没有通关文书,信件很难寄出。”阿止想了想,答。
“这倒很简单,允了。那,我的问题答案呢?”他问。
“奴婢的任务,是刺杀大人您。”阿止答。
下一刻,跟前的人,朗声笑起来,道:“卫弛果然是只蠢猪。”他下一刻俯下身来,和她平视,他伸出手来,扣住她的颈部,她一惊,他面容上的笑容还未敛去,他淡淡道:“别动,让我看看你中的是什么毒。”
阿止立即就不敢动了。
他好像在看她的眼睛,这样能看到什么……?她不是很懂,但,却会为他这样的靠近,意乱情迷。
他那样完全不设防,不避讳的,在她颈部按了按,然后扣住她的手把住了脉。厨房正好布膳上菜了,热气腾腾的菜被大宅的侍女抬进来,那几人和阿止也熟识,此时此刻看到这状况,都内心十分吃惊,但不敢言,就只能将菜放在案上,然后在一旁静静随侍。
阿止就完全没法应对这样了,她不是十二岁,也不是十五岁,有旁人的目光,她就很抗拒。然后想避开他的手。没想到他一下也觉察了,他对那两个进来的侍女道:“先出去。”
那二人表情管理比阿止强,完全是完美木头人的退场。于是阿止不得不由着他继续翻翻她的手,当他翻到她左手缠着的绷带,好像停顿了一下,那之后,缓缓地放开。
“你身体里有一滴黑蛇穀的血。二十到三十日发作一次。”
阿止惊讶的看着他。她还真的以为他其实是骗她的……解毒什么的……
看到她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她小看了。
“解毒不是很难,但是需要时间,要种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和蛇相克,不过种植到开花需要一年半载。”
他故意去看她的神情。果然看到她瞥眉了。想来人类的确觉得是痛苦的……看到她瞥眉,他顿时又觉得不想吓她了。
“我无聊的时候可以种种。或许花期会快一些。”他说。
然后在那桌案坐下来:“阿止,你是否用过午膳?”
“奴婢……不曾。奴婢告退。”
“那,你是看着本君吃,还是,和本君一起吃?”
大约是轩辕大人这句话也惊骇世俗了,大宅回廊下的侍卫们都好像手忙脚乱的一惊,于是听到院落物品掉落的声音。
今天这位大人是玩哪一出啊?
“奴婢不想饿着肚子看大人吃饭。但,奴婢自知没有和大人同席而食的资格。”
“本君知道你心里不这么想,刚才你不还说人与人之间并无区别?怎么现在这么狭隘?”
她,被他反将了一军。
她迷惑的看着他。
他为什么……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他分明是冷漠疏离的……难道这只是他的一时兴起……?
难道她真的认错了人??这只是和……很像的另一个人…………?不。
她绝不会错认他。绝不会。
于是她,在这屋子的竹垫坐下来,和他面对面的,那样静默的拿过器皿开始慢慢地吃饭。
透过碗,她偷偷的打量他。
吃饭的动作,夹菜的动作,全部都……很像……
她没有太贪心,她那时想的是,已经足够好了。
无论是不是他,此时此地坐在这里的她,被告知可以有解毒的希望,可以写信给家人,然后,看到他。哪怕就好像一场梦的流光幻影,即使下一刻她死,这一刻,她也应该是满足了。
如果眼前的人不是他,那她已经贪心的,和不可能存在之人,哪怕是一个安慰的幻想,真实的邂逅,如果眼前之人是他,即使他再也没有她的过去,但她也可以安心的想,他没有死在那黑色无边的悬崖下,他只是恢復了记忆,他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故土……这一切,都很好…………
这时候,不会哭的人,也很方便,所以不会在吃到美味的食物时,那样感动的流下眼泪来。
“你觉得好吃吗?”他甚至还问了一句。
“我觉得……很好。”她那样缓缓的答。这是,这一天她没有以奴婢自称的,唯一一个时刻。
他注意到了,他静默了些许。
“我从未与旁人同席,今天却也觉得不错。”
他觉得这个人类有趣,不同寻常,今日他心情好像,微有波澜,于是他也换了自称语。
———————————————————-(一个人可以失去记忆,但是不会失去习惯。他爱阿止,已经是习惯。所以即使封印了过去,也很难不爱。另外,轩辕悟其实没有什么霸总性格,他非常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