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钓鱼不如对线
在冬日的第一场雪后,太子的登基大典也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
凌思嬡站在镜子前,由着碧草替她梳妆,一身朱红,配着额间精緻的飞燕花鈿,灼灼生姿。
她将一只朱雀垂珠金釵簪至凌思思发间,轻叹道:「小姐今日装扮真好看。」
凌思思勾起唇角,也自觉相当不错。
这时,屋外传来维桑的声音,问道:「小姐可收拾好了?」
碧草连忙开门让他进来,只见维桑手中捧着一个匣子,递了上前,「方才苏全送来的,说是太子送予谢家主的贺礼。」
凌思思挑眉,打开匣子看了一眼,这才让他收着。
今日谢家家主寿辰,谢家乃世家之首,于帝京内颇有威望,前些时候世家一派因凌首辅一事遭受打击,然太子登基在即,到底不宜多加树敌,横生枝节,故而靳尹打算趁此机会收拢人心。
这派出代表皇室的人选,自然就是即将册封为后的凌思思。
端午看了眼维桑手上的匣子,再联想起近日来听到的传闻,忍不住问道:「小姐真的要去吗?外头最近都在传太子立后,打算废除太子妃的事呢。要是去了,岂不是沦为眾矢之的?」
碧草“嘖”了一声,瞪他:「说什么呢!」
端午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可回头瞥见一旁的维桑也是一脸谴责,气势顿时矮了一截,懦懦道:「我又没胡说……」
凌思思回头,见他们几人间的互动,不觉好气又好笑,「说就说唄。有点讨论度,也算让我这个准皇后一夕成名了嘛。」
「但人家成名都是好事,这怎么也算不上正面吧?」端午似懂非懂,迟疑地看向一旁的两人。
碧草掰着手指细数,「可小姐出名的事蹟,一直以来也好像就没有正面过……」
凌思思:?
不会说话,可以不要说:)
「行了啊,也不是什么事……」她勉强咳了一声,摆了摆手,「黑红也是红嘛。」
她逕自转身走向门外,徒留房内的几个人面面相覷。
「黑红……?这是什么意思啊?」
端午一脸疑惑,求知若渴地看向身旁的自家师傅,可维桑同样一知半解,朝他摇了摇头,因此他只能看向丽水殿里消息最是灵通的碧草。
碧草被他们两人的目光这么盯着,饶是自己也不太明白,但碍于自己丽水殿第一把交椅的地位,她还是强撑着面子,煞有介事道:「黑红大概就是说……红红火火的那种意思吧。」
凌思思:「……」
行,这企业级理解,真是服了。
马车绕过半个皇城,最终在一扇巍峨的朱红大门前停下。抬头望去,牌匾上笔走龙蛇的“谢府”两个大字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便是所谓的百年世族,曾与凌家并肩的世家大族,谢家家主寿辰,门外停满了来自各家的马车,除了朝臣之外,不少亦是同为世家一派的贵冑,来人华服丽妆,几乎挤满了整条大街。
有婉转绵长的歌舞声自院内传来,比之门口的喧闹,别有一番风味。
维桑交出请帖,府内很快便有人出来相迎,恭恭敬敬地将之引了进去。
当凌思思和端午四人到时,院内喧嚣声立止,眾人纷纷起身见礼。
凌思思到底不太适应这种场面,有些紧张,碧草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领着她继续前行。
「都免礼吧。」
他们从眾人座前走过,一直走到堂内最前的位置--那是除了今日宴会主人谢家家主外,最是尊贵的位置,于是眾人很快明白,她今日是代表皇室而来。
偌大的堂中至此悄然无声,无数道目光凝聚在凌思思身上,令她有些不自在。同样不自在的还有端午,他如今已非奴籍,又在前阵子大出风头,好不容易再次出现在眾人的视线内,自然惹来不少注目。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自门口处走来,爽朗的笑声不着痕跡打破了眼下不明的局势。
「凌侧妃大驾光临,实在令老夫蓬壁生辉啊。」来人正是谢家家主谢眺,他身着一袭藏青长袍,含笑而来,不忘对一旁的侍者道:「去,将府上准备的酒取一壶来,今日侧妃亲至,老夫要与侧妃敬上一杯。」
那侍者应声,很快退了下去。凌思思挑眉,看见在谢眺身后一装扮清丽的少妇,将他招了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走至一旁案上提起酒壶,不多不少倒了两杯,亲自走向他们。
随她走近前来,凌思思这才看清对方的容貌。
「许久未见,侧妃风姿绰约,当胜从前。」谢媛的目光在她脸上盈盈一转,笑了起来,将酒杯递给了凌思思。
凌思思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忆起了上元夜时的那一面,不禁有些恍惚。
她垂眸,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酒,「谢夫人亦风采依旧。」
她记得谢媛是在开春时成婚,草长鶯飞的时节,在族人的目送下,嫁予兰陵萧氏的公子为妻。
谢家与萧家同为名门世族,谢媛此次回京,是专程为了身为家主的父亲贺寿。
谢眺对她道:「此酒乃外邦进贡,味香醇郁,侧妃可品嚐看看。」
凌思思转着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水在光影中荡漾涟漪,色泽瑰丽,凝出混浊又清澈的光点。
凌思思端起酒杯浅呷了一口,酒水甘甜中带着些许酸,嚥下后舌底生津,犹有馀韵,确实与眾不同。
「确是好酒。」
谢媛向她介绍:「饮之微醉,此得饮酒之妙,所谓醉中趣、壶中天者,说的正是这鹤年酒呢。」
凌思思扬了扬眉毛,露出有些诧异的神色,「是这样吗?可我怎么记得,这宫里也有种味道类似的酒,也叫这个名字。不过是外邦贡酒,一年只得几份,珍稀得很,连我都捨不得喝呢。」
谢眺本在旁笑着听他们说话,不防听闻这一句,当即一愣,眼底异色一闪而过,尷尬笑道:「侧妃此言倒是羞煞老夫。不过薄酒,仅为娱乐,如何比得上宫中贡酒?不敢当、不敢当。」
凌思思眼珠一转,将酒杯递给身旁的碧草,微微一笑,「我不过随口一提,谢家主何必如此紧张呢?」
闻言,谢眺面色一僵,脸上的笑意倒是有些撑不下去,神情訕訕。
「噢,对了,差点忘了。」凌思思见差不多了,示意端午将欲给谢眺的贺礼呈上来,道:「今日谢家主寿宴,本该由殿下亲自祝贺,方表诚意,只是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便由我替殿下前来。这礼是殿下对谢家主的心意,区区薄礼,还望家主笑纳。」
话已至此,在座之人皆是官场里浸淫多年之辈,又怎会听不出其中深意?
今日寿宴,由凌思思代皇室前来致意,表面上,是她这个准皇后的一番心意,藉以安抚世家;实际却是她以未来皇后的身分来下马威。
凌家已倒,世家一派已元气大伤,如今太子让凌思思来,以这样的方式赴宴,送的何止是礼,分明是警告。
眾人看清其中深意,却是敢怒不敢言。
谢眺目光微闪,到底是身居高位的人,能屈能伸,很快接过了礼,一面称道:「侧妃言重了。殿下之意,臣必不敢忘。」
凌思思微微頜首,环顾四周各异的目光,这才扬起唇角,復又笑道:「今日是您的寿宴,倒也不必如此严肃。只不过,来了这许久,怎么不见歌舞呢?」
「说得是。」谢眺忙转身招呼道:「乐起舞来,继续继续。」
家主下令,很快鼓舞渐起,乐音一起,舞姬翩然起舞,堂中又恢復了先前的融融之气。
谢眺向凌思思行了一礼后,继续与几名友人谈笑风生,而眾人也不再看向这边,重新开始笑闹起来,彷彿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段小插曲,什么也不曾发生。
凌思思松了口气,重新入座,总算能认真品嚐案上的点心,一副任务达成,其馀躺平的样子,倒是身旁的端午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问道:「就这样?」
「不然呢。话说完了,礼也送了,还要怎么样?」
「可是……」
端午上前一步,还欲再说,便被身侧的碧草拉住,拉着往旁边站去,将手上的糕饼一把塞他嘴里。
「可是什么可是?小姐自有打算,来都来了,当然是要吃啊。还凑什么热闹,操什么心啊?」
端午:?
被猝不及防塞了一嘴的端午,瞪大了双眼,话是堵上了,但他差点没被噎死。
相比于碧草和端午这边的动静,凌思思反而淡定许多,只一个劲地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上。
她在等,等时机成熟。
当宴会上开始唱起新曲时,与此同时维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小姐,准备好了。」
凌思思目光一闪,将杯中的甜酒一口饮尽,道:「知道了。」
她接过碧草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适才拂袖起身,自座位上站起身来。宴会上她的身分本就引人注意,如今这番动作更是引得眾人侧目。
凌思思拢了拢身上的银狐大氅,于眾人的目光中,轻轻一笑,道:「贺礼送到了,也凑了热闹,我也乏了,便先行告退,各位慢慢玩。」
谢眺一愣,忙走上前来,「这宴会尚未结束,侧妃便要走,可是谢府上下招待不周?」
宴会行至一半,凌思思中途离席,显然很是突兀,何况她身分本就不凡,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引人遐想。
况且,又是在此等敏感的时候……
「谢家主言重,今日还要多谢您的款待,只是我还有事,就不久留了。」
见他脸上暗含疑虑的神情,凌思思勾唇一笑,到底还是出言解了眾人之疑。
她眼珠一转,似又想到什么,「噢,对了。」她摘下角落里插着的一枝兰花,随手搁到了堂前的案上,「此行仓促,是我唐突了,便谨以此花,为诸君添趣吧。」
说罢,她领着端午几人,就这么离开了。
她于眾人目光中走过,始终挺直身板,带着浅笑,红裙曳地,宛如焰火,随着她的步伐步步生莲,让人不由自主地退让。
宴行未半,她便起身离去,眾人面面相覷,皆猜不透她此举用意。宴会上,一片安静。
谢府之内有片园林,其中一角种有翠竹,于凛冬时节依旧挺拔不屈,映着皑皑白雪,颇具风骨。
翠竹掩映间,设有一座八角亭,四面都垂着纱帘,被风一吹,水般层层浮动,宛如笼上一层浓雾,令人无法一窥究竟。
园中静謐,几个下人都候在不远处,凌思思寻来时,见到的便是女子峨眉曼睩,风姿绰约,跪坐案旁,姿态美妙,宛如画中人。
案上,新茶初沸,一双纤纤素手端起茶壶,碧绿的茶汤裹着淡淡白烟,倾注杯中,令得眼前景象朦胧宛如虚幻。
凌思思凝望着那人,不动。
谢媛率先回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道:「猜想宴上饮多酒酿,或感腻口,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製的茶,可入得了侧妃的眼?」
凌思思挑眉,走了过去,在她面前坐下,「既有如此好茶,我自然谢领。」
谢媛伸手将茶杯推至她面前,茶香淡雅,凌思思轻啜了一口,茶叶清香顿时瀰漫开来,嚥下尚能回甘,当真是唇齿留有馀香。
昨夜冬雪犹残,四周白茫茫一片,映着苍苍翠竹,此间茶香繚绕,倒让人觉得红尘俗世一一远离,只想让时间停驻此刻,谁也不想开口。
一阵沉默过后,还是谢媛先行开口:「记得从前,你可不耐烦静坐品茶,嫌费时无趣,没想到今时的你竟能听出弦外之音,与我在此对坐品茶,真是每次见你都犹如初见。」
「我故意在宴上说那些话,便知道你会等我,所以听见那首曲子后,我就知道是你。」凌思思眨了眨眼,「何况,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看呢。我又怎能毫无长进呢?」
谢媛淡淡一笑,「那倒是,从前的太子侧妃成了如今的准皇后,我倒还未来得及向你道一声恭喜呢。」
「恭喜倒是不必了。」凌思思话锋一转,「不过,反倒是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噢?」
「说句实话,你们难道就真的甘心看着太子登上皇位?据我所知,谢家一直拥护的对象是端王吧?世家举族之力拥戴的对象,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放逐至权力边缘,未来新皇又视世家为敌,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谢媛目光微动,却是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我以为,能读过那篇《永遇乐》的人,也许想法会和别人不一样。」
谢媛垂眸,抿了抿唇,没有回答,清丽的面上看似毫无破绽,可紧握茶盏的手却出卖了她。
凌思思不着痕跡地瞥了眼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没有进一步再说什么,而是给了两人足够思考的时间,在脑袋里组织了下措辞,才缓缓开口:「我有个朋友,曾经和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付出了努力,就必须得到回报,这句话被很多商人拿来作为经商信条,我虽然不是完全认同,但确实很有道理。」
她说着,抬头看向对面的谢媛,扬唇一笑,「你说是吗?」
殿内薰香冉冉,唯有小竹立在常瑶身侧,替她又暖上一壶热茶。
自从入冬下了雪,帝京便一直寒冷,常瑶坐在窗边,倚着窗台,遥望窗外一隙光景,神色怔然,若有所思。
小竹担忧地道:「殿下,您别多想了,还是得好好保重身子啊。」
谁都知道太子妃失宠一事,关于太子即将于登基大典上册封凌侧妃为后的消息在宫里不脛而走,宫人门们惯会见风转舵,对朝阳殿的事务是越发懈怠了。
宫人们轻视朝阳殿,除了小竹之外的殿中人亦颇有微词,都被她压下去了,但难保有几句间话落进了常瑶耳里,虽说太子并未迁怒怪罪,可常瑶身处其中,又怎么能不受影响,几日下来都神色懨懨,若有所思。
常瑶醒了醒神,回过头来,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别担心。」
「她说的没错。」
一道声音忽自屋外响起,是陆知行携带一身风雪走了进来,方才两人的对话都落在他耳里,他心头微酸,很快走上前来。
衡阳君与太子妃师出同门,兄妹情深,宫中无人不知,见是他来,小竹识趣地福了福身,默然退下。
常瑶无奈地叹道:「师兄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谁还记得你这个太子妃还有衡阳君撑腰呢。」
说起这个,陆知行便来气,他来的时候碰巧撞见了几个下人私下议论太子登基之日同时封后一事,言语之间对她这个太子妃多有詆毁,要不是他出面吓阻,只怕宫人们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看见的时候尚且如此,私底下还不知如何搓磨呢。
「哪里能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呢……」
「没有吗?」陆知行盯着她,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 眸中满是冷意,罕见地在常瑶面前表现了执拗的一面。
常瑶一愣,垂下眼帘,脸上强撑的笑终于褪了乾净,沉默不语。
陆知行沉默地看着她的脸,若非逼到绝境,她鲜少露出过这样失态的神色。
他知道,眼下事态发展到了这一步,早已是毫无退路,身后便是深渊,稍有不慎踏错一步,那便是摔的粉身碎骨,谁也回不了头。
而常瑶尤甚,她不只是一个人,在她身后还背负着一族的性命,以及常氏满门清白,所有加在她身上的重量叫她不敢、也不能停下脚步。
但,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是她……?
「你知道吗?今日谢家家主生辰,举办寿宴,凌思嬡已以未来大盛准皇后的身分赴宴,正是太子让她代表皇室出席,默认她的地位了。」
他眸中慢慢沉淀出一种异样的冰冷,夹杂着一些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都已经走到今日这一步了,阿瑶,你心中当真没有遗憾吗?」
遗憾……
常瑶愣住了,「师兄,你在说什……」
「你能承受得了吗?」他骤然打断,只站着不动,有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也许你现在以为是让他人受伤,结果最受伤的人也许会是你,这样……也没关係吗?」
常瑶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之人眸中熟悉的轻松和亲切迅速褪尽了,陌生的威压浮现出来,连带着他周身都弥漫着一层冷意,与平时截然不同,显得有些陌生。
她张了张嘴,语气放低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么多年想说的话,师妹你不是早应该料到吗?」他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里翻腾的情意,「你我青梅竹马,师出同门,多年师门情谊,儘管你嫁入东宫,你我之间情谊亦未生变……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对你--」
「师兄!」
未说完的后半句话,硬生生地被她这么一声给打断。
一如内心多年积累的情意,日积月累,每一句都是他盛大而无声的告白,他忍了这么多年,为了情、为了义、为了……她,他可以永远只作她口中的“师兄”,永远将这份心意深埋心底,见不得光,但他无法见她受到一点伤害。
他等了这么久,守了那么久,可在见到她坚强后的脆弱时,内心的那道阀突然就洩了力,那些年深日久,无处安放的情意像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宣洩而成,将理智衝击得溃不成军。
可那句最重要的话,他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
常瑶嘴唇颤动半晌,目光触及他盯着自己过于炙热的眼眸时,内心轻轻一揪,下意识地别开眼。
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对我的照顾……我一直记得。可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不论如何,我想为自己、为常氏争一口气,抬头挺胸地活着,无愧于心。至于其他……」
她顿了顿,刻意放柔了声调,「等一切结束之后,我会告诉你的--关于你那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