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隐藏任务

  寒风料峭。
  入冬的京城虽有阳光,却仍感到寒冷,凌思思坐在马车内,棱花窗打开,阳光泼洒一地。
  她半面沐光,看着窗外景色浮光掠过,有种不太真切的感觉,「还是宫外的空气好,真新鲜。」
  身旁的常瑶闻言,忍不住笑道:「你啊,是被闷得太久了。难得出来一趟,是该好好把握。只不过,倒很难想像靳尹竟会让我们一同出宫……」
  「不难猜啊。他怀疑你,也不放心我,所以让我们同行,彼此监视--毕竟,在外人看来,我们如今势同水火嘛。」凌思思狡黠地朝她眨了眨眼。
  她说的不错。今日出宫,靳尹让她们同行的确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年底时,陆知行的衡阳商会按照惯例,会举行一场拍卖会,出清今年的库存,同时也会选出三样特卖品,于拍卖会时揭晓,是歷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环节,只因这衡阳商会的特卖品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衡阳商会乃是大盛第一皇家商会,年底的特卖会可说是帝京一大盛事,备受瞩目,当天皇室皆会派人出席,只是从前是由身为衡阳君师妹的常瑶与太子携手同行,今年却是由身为太子侧妃的凌思思代表太子,与太子妃常瑶同往。
  常瑶抬手掀开窗户一角,看着外头寻常烟火的景象,倒也愜意,只在转角处,眼角馀光瞥见几个身穿奇异服饰的商人,拉着一车货物,像是自关外而来的外地商队,用着一口外地乡音低声交谈。
  常瑶本是好奇,隔的距离太远,也听不清楚,只依稀听见几个破碎的单词,令她微微出神。
  转过街角,街道一旁便是衡阳商会本行。
  很快到达目的地,常瑶率先下了马车,转身伸手扶着凌思思下车,趁着接近的空档,低声问道:「不过,靳尹是真的病了?」
  这段时日,宫中皆传太子因病抱恙,这才让凌思思代他出席拍卖会。
  「是真的。去看过几次,是着了风寒,咳得挺厉害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商会,陆知行早得了消息,知道她们今日会来,便候在门口,如往常般拌了几句嘴,便将她们往后院引去。
  衡阳商会不愧是大盛第一皇商,帝京总行腹地宽敞,行过一道半月拱门,但见湖心处设有一座亭子,映着绿水环绕,十分别緻。
  小舟靠岸,陆知行带着常瑶和凌思思上了船,往湖心亭而去。
  眼看小舟已经离岸,舟上除了划船引渡的小廝,再无旁人,陆知行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我都安排好了,人都带到亭内,除了府中几个下人都是信得过的,再无旁人知晓。」
  「多谢师兄。」常瑶轻声道谢,往帘幔掩映的亭中看了一眼,问:「人都到了吗?」
  「到得差不多了,只待你……们前来。」
  陆知行迟疑地瞥了身旁置身事外的凌思思,到了嘴边的话很是生硬地又添了个字。
  凌思思知道他的顾虑,但她显然无心搭理,今日除了替靳尹来看看年底拍卖会准备的情形,她和常瑶还有个重要的隐藏任务。
  这个隐藏的秘密任务,才是今日的重头戏。
  而在这个秘密任务里,她拿的就是恶毒女配剧本,所以她呢,就给自己立了个“祸国妖妃”的人设。
  在外人面前,她必须得看起来像是来监视常瑶,压制她的存在。
  于是,常瑶和凌思思今日又扮起了正道女主与反派女配的对照二人组,随着陆知行下了船,会见亭中应邀而来的客人。
  这是凌思思第一次见到“常家暗部”,从前只是耳闻,漫画里也没有出现,如今乍一见面,只见亭中大约来了三十几人,年纪尺度横跨极大,从年迈老者到少年小哥都有,见到常瑶走来,纷纷转过头来。
  常瑶走在前面,面色平静,可凌思思知道她很紧张,长袖里的手指捏得微微发白,却强撑着身版,道:「路上耽搁,有些来迟了,还望诸位莫怪。今日请诸位前来,实是有要事需与诸位商讨。」
  常瑶语气一顿,视线在眾人之间扫过一圈,略有迟疑。
  虽然她早与凌思思对好说词,可实际执行,面对着这一眾人,难免怯场。
  眾人当前,不好出挑,陆知行只得暗中朝她微一頷首,无声地给她勇气。
  常瑶瞥向角落里始终不发一语的凌思思,知道她的难处,即使她没发话,甚至一个眼神也不能表示,但有她在,她就莫名安心。
  心里有了底气,常瑶将方才未完的话继续说下去:「如今大盛多方势力角逐,始终不能破局,我虽为太子妃,可身分曝光后亦为太子忌惮,难免心有馀而力不足。然常家蛰伏多年,若要破此僵局,或可化暗为明,走上朝堂……」
  话未说完,一声轻哼突兀地响起,人群中一青年率先发声,神情倨傲中隐隐带了些不满,道︰「我等前来赴约,是有感于先家主之恩德,才期望你能带领眾人走出困境,重返荣光。不过几日下来,少主不设法证得常家清白,不仅不敢手刃仇敌,甚至仍与灭门仇人情深意重,不知可是居于这太子妃之位太过安逸,让你似乎忘了自己还是常家少主的身分?今日再听此一言,此感尤甚,阁下……并不似我等意中那般值得信赖。」
  他的话虽然尖锐,可却实在是戳中了眾人共同的痛点,几人纷纷附和。
  有人说朝中忠臣凋零,佞臣恶主当道,大盛要完;有人骂常瑶为情爱障目,忘了根本,竟委身于灭门仇敌为妻,一心自保,不敢出头;有人叹皇帝于家事上懦弱,竟由得太子残害兄长,意欲窜位夺权;甚至有人指责凌思嬡妖妃祸国,其父祸乱朝纲,她则搅乱后宫,实为国朝祸害。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讲起朝政之事,那是一个群情激愤,恨不得亲手手刃仇敌,无人在意常瑶愈发苍白的脸色。
  凌思思原本只是站在一旁置身事外,听到自己名字时还能好奇吃瓜,可越听到后面,情况显然已经失控,她看着骂得正欢的几人,顿时明瞭常瑶一开始的紧张从何而来。
  常家暗部蛰伏已久,又是旧臣,对着少不经事的少主自然没多少敬重,再兼常瑶太子妃的身分,只怕心中更是不服。
  陆知行捏紧手中折扇,上前喝道:「放肆!你们胆敢以下犯上!」
  其中一人嗤笑一声,「有何不敢?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王道崩殂,若为苍生,有何不可!」
  「你……」
  此话太过大胆,眾人冷静下来一想,也有些胆寒,试图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可已经来不及了。
  眼前之人,那可是大盛第一皇商,皇家亲封的衡阳君,也算是皇室中人,他们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够把他们通通入罪抄斩了。
  然而,就在剑拔弩张的这个时候,一道掌声忽然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凌思思激情鼓掌,自角落里走上前来,不着痕跡地把即将暴走的陆知行拦在后面,「说得好呀!好一句民贵君轻,有诸位这般胆识,大盛也终将有望了。」
  有了方才的事,眾人到底不敢贸然出声,对她的话自然抱持戒备。
  「当今世道,皇帝不理、太子不仁,君不君,臣不臣,此诚危及存亡之际,大厦将倾,套句方才兄台的话,只怕百姓还得拍手称善,叫一声好,对吗?」
  她看向方才说的最大声的那个青年,他回神过来,也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訕訕不敢接话。
  「皇室倾覆,自然能出一口恶气,但是之后呢,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又或是给旁人捡便宜,那谁来为那些有志难伸、有怨难平的人主持公道呢?」凌思思叹了口气,「常家无辜受冤,不得已蛰伏暗地,隐姓埋名多年,活得像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你们隐忍半生,难道就只是愿意这样得过且过?我要是你们,这辈子没过好,肯定不会轻易罢手,不为復仇,起码要清白赴死,才能甘愿。」
  许是她说的话击中了心里的某处伤痛,眾人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梗着脖子,站出来道:「那依你说,我们难道就要委身太子,替他效忠了吗?」
  「当然不。忠是一定要效的,但不是对殿下,而是……你们少主--常瑶。」
  凌思思笑着站到了常瑶身边,安抚地向她投以安心的眼神,缓缓道:「诸位只知太子妃之位高贵,殊不知这太子妃实是有名无实。如今的朝政,半数由太子把持,半数由首辅左右,她一介白衣身在其中,毫无根基势力,是寸步难行,你们期盼她能平反冤仇,回復荣光的同时,你们又为之帮助了什么呢?」
  「就算如此,可少主若真有此心,为何还能同太子如此亲密,毫无嫌隙?如此所为,未免令我等寒心。」
  「若不如此,你们怎么还能在此连声质问?」凌思思轻笑,「太子多疑,暗地里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今日相见,更是常瑶与衡阳君多番安排下才得的机会,否则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被太子察觉,那什么也都别说了。她如果真的无心,为何还要如此煞费苦心,安排这一切呢?你们受尽冤屈不好过,那又有谁能见到,她为了保全你们必须忍下一切,对着仇敌巧笑嫣然背后的痛苦?这样的人,难道还不配得到你们的一声“少主”吗?」
  凌思思连声反问,她虽是笑着,可笑意分明未及眼底,吐出口的话更是犹如冰碴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毫不留情地往他们身上和心里砸,直将他们砸得羞愧难当。
  常瑶感动地看着她,她不擅言词,知道凌思思是有意替她收拢人心,才寧愿顶着骂名,出来替她说话。
  这是她第一个朋友,除了师兄之外,会为了她站出来抵挡数人的人啊……
  陆知行更是面色复杂地看向她。
  人群之中,一个年迈老者冷不防开口:「听君一席话,实令我等愧不敢当……只是,不知少主有何计画?」
  常瑶看了眼凌思思,后者朝她肯定地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上前道:「如今朝廷势力多为太子和首辅把持,分庭抗礼,若欲打破固有僵局,不若我们主动入局,打破平衡,届时前朝后宫相互扶持,借力反攻,便可施压皇室重啟旧案,还我常家满门清白,重回旧日荣光!」
  那老者闻言,沉吟不语,似是犹豫。
  常瑶也明白,她人微言轻,他们自然不信任她,可身负重责,她责无旁贷,也无法逃避,便只能勇往直前,深深一礼,恳切道:「我也不想隐瞒,虽然太子已经答应开设科举,可诸位一旦入朝,即被捲入局中,这条路或许很难走、或许可能失败,但还是希望诸位能勉力一试,就算不信我,也莫要忘了今日痛陈之辞、鸿鵠之志,站直了身子,做这天下、做大盛及常家的骨梁啊。」
  凌思思眼眶微涩,与陆知行默契地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见欣慰与动容。
  再多干练的话术,也比不得单纯直率之人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眾人之中,甚至已有几人红了眼眶,凌思思抬眼看去,其中一个还是方才骂得最激动的青年。
  「少主。」一道苍老微哑的嗓音响起,正是方才那个开口提问的老者,拄着拐杖,上前道:「老臣一生已辅佐三任家主,今年岁已高,恐无多少时日,敢问少主,老臣有生之年,能否得见家仇得报,岁晏时清,终得清白之身?」
  常瑶与他对视片刻,郑重道︰「此为家主之诺。」
  老者浅淡一笑,俯身道︰「愿为少主差遣。」
  随他这么一拜,在他之后越来越多人跟着俯身,最终所有人总算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常瑶。
  常瑶扶着老者起来,他转动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凌思思,欣慰道:「这位姑娘举止大胆,颇善言词,少主得此一能人,确实大有助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凌思思被他说得有些尷尬,「好说、好说……我姓凌,唤我凌姑娘就好。」
  「凌……?」老者微微皱眉,「你与凌首辅……」
  「她得叫凌首辅一声爹。」彷彿是为了报方才的一箭之仇,陆知行抢先替她答道。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眾人纷纷站起身来望着她,「你、你是……」
  「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陆知行指了指她,「这就是祸国妖妃凌思嬡。」
  凌思思简直脚趾抠地。
  完了,社死现场,她就不该在这里,应该找个地洞躲起来啊--
  凌思思顿时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简直撑不住,她觉得还能补救,拜託听她狡辩几句啊!
  她一面暗骂陆知行耍帅还得拖她下水,一面急忙欲解释,然而还不待她开口,便听一阵细碎的铃声。
  不远处的岸上,几个人慌乱地跑了过来,陆知行警觉地走出亭子,但见对岸显然出了什么乱子,引起不小骚动,而方才引渡的小廝得了消息,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急得上气不接下气。
  陆知行面色一沉,拉过他问:「怎么回事?」
  「君上,不、不好了……我们存放在仓库里,那批拍卖会上的货……不见了!」
  躺在榻上的少年咳了起来, 黑而长的睫毛颤动,已经过了该服药的时辰,可他不开口,几个宫人都不敢上前,只远远地避在门外。
  凌思思回宫覆命,怎么说此行一趟是代靳尹去的,纵然心中一百万个不想与他打照面,她还是得去。
  还没走近去,压抑的咳嗽断断续续传来,凌思思脚步一顿,自窗外静静看窗上的影。影上,少年储君瘦削的身影一顿一顿地颤抖着,显然是勉力忍着痒意,不住低咳。
  这黑月光,都病成这样了,还耍性子呢。
  凌思思挑眉,瞥见门外走来的宫人,示意他把药给自己,逕自走了进去。
  「殿下,您又任性了。」
  凌思思端着药碗,走近前去,便看见榻上面容苍白的靳尹正挣扎着坐起身来,周身明显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听见她的声音,靳尹抬起头来,看着她将药碗放在床前的矮几上,点起蜡烛,光亮一下子充满了整个寝殿。
  「你来了。」他淡声开口,彷彿没有情绪地单纯述说一件事实,「算着时间,商会那应该还未结束,你怎么如此早回来?」
  「妾不来,怎知殿下又任性不按时吃药了?」
  凌思思把凳子勾了过来,一扭头便与靳尹深不见底的瞳孔对视。
  他薄唇微抿,却未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碗,抗拒之意明显。
  凌思思心里吐槽他一个病娇男主,杀人不眨眼,倒是害怕吃药,面上却十分体贴地舀了一勺凑进他唇边,温柔地看着他张口将药喝下。
  他薄唇微启,将勺中的汤药饮下,一面盯着她的脸瞧,兴许是灯光的效果,令得娇媚俏丽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眼前渐渐模糊焦距,与记忆里的某张脸重合。
  凌思思一勺喂进去, 勺子抽不出来, 因他忽而将勺子咬住,如玉的额头渗出薄汗,她见状一惊,「殿下,很不舒服吗?」
  她倒也不是全装。黑月光虽然有男主光环,拿着直通大结局的门票,可眼下剧情已经被窜改得面目全非,他又是个战五渣的体质,说不准半路就嗝了,那她还怎么玩?
  靳尹感受着难得的关心,脑袋逐渐糊成一团,过往与现在,虚虚实实交织一块,令他难以分辨。
  凌思嬡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娇小姐,与他不同,素来烟视媚行,爱憎分明而强烈,就算是对于所爱的他,也很少如此温柔的主动关心,除非她犯了错或者有求于他……
  因此,他不禁戒备地抬眼,看向眼前的凌思思,不相干地问了句:「衡阳君惹你了?」
  凌思思一愣,以为他在试探,模仿着凌思嬡的语气道:「还不是老样子。陆知行就是仗着他那世袭一品君侯的位置,成天不用眼睛看人,明明说好一起视察,他就全程只对常瑶说话,成天师妹长、师妹短的,他一个商会会长这个态度,别人怎么看妾?他分明就是不把妾放在眼里嘛!」
  靳尹盯着她因恼怒,而微微涨红的脸颊,脸上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那笼在她身上的影子散去,再度现出那再熟悉不过的娇蛮与任性。
  「确是有点不讲理。」
  心里横亙着的陌生与不适褪去,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靳尹饮尽最后一口汤药,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手,不忘安抚她,「那要替你復仇吗?」
  这是从前靳尹与凌思嬡一贯相处的惯例。
  她在外受了委屈,回来找他一番撒娇诉苦,而靳尹便会替她在别的地方找对方难处,算是替她出口怨气。
  从前,他们也曾有过这样,类似寻常恋人相处的时光。
  凌思思眼睫微颤,很快地掩饰心中那一瞬间的异样,撇了撇嘴道:「那倒不用。」
  「哦?」
  「因为不用我们出手,已经有人先一步动手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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